攬月軒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遲。冬日的天光本就稀薄,又被院外兩株光禿禿的老槐樹擋去大半,隻在青磚地上投下幾縷破碎的、帶著涼意的光斑。沈月娥坐在窗邊的梨花木椅上,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銀鼠皮披風,指尖卻依舊冰涼——禁足的第三日,寒意像是順著門縫、窗縫鑽進來,滲進了骨頭裡,比屋外的風雪更讓人難受。
院外的兩個看守婆子,一個姓馬,一個姓劉,都是府裡出了名的“硬茬”,素來隻認規矩不認人。此刻她們正靠在廊柱上,手裡捧著粗瓷碗,喝著熱騰騰的小米粥,嘴裡還絮絮叨叨地說著閒話,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飄進屋裡:
“你說這月姨娘,看著挺端莊的,怎麼會偷東西呢?”
“誰知道呢!人心隔肚皮,說不定是看著李姨娘的簪子值錢,就動了歪心思。”
“也是,聽說那支簪子能值百兩銀子呢!夠咱們做十幾年的活計了。”
“噓……小聲點,彆讓裡麵聽見了,要是被二奶奶知道了,咱們又得挨罵。”
沈月娥假裝沒聽見,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薄薄的積雪上。雪是昨夜下的,不大,隻在地麵鋪了一層,像撒了一層白糖,風一吹,就卷起細小的雪粒,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她想起兩日前雪地上那神秘的記號——“△×”和“等”,此刻早已被新雪覆蓋,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了。
那記號到底是誰留的?是沈青嗎?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幼時和哥哥自創的暗號?還是說,是李瓶兒設下的圈套,故意用一個看似隱秘的記號,誘使自己暴露?
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指尖觸到鬢邊的白玉簪——這是她唯一能戴的首飾了,其他的金釵、玉鐲都被錢婆子搜檢時翻了出來,雖然最後還給了她,卻總覺得沾了晦氣。翠兒被帶走後,院裡隻剩下兩個粗使丫鬟,一個叫春桃,一個叫夏荷,都是王熙鳳臨時派來的,做事笨手笨腳,還時不時用異樣的眼神看她,顯然是聽說了“偷竊”的流言。
“姨娘,該用早膳了。”春桃端著一個粗瓷托盤走進來,上麵放著一碗小米粥,一碟鹹菜,兩個白麵饅頭。粥是溫的,饅頭也有些涼了,顯然是在灶房放了許久。
沈月娥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卻沒什麼胃口。她現在滿腦子都是如何洗清冤屈——李瓶兒的栽贓做得太絕,人贓並獲,證據確鑿,若找不到突破口,就算王熙鳳有心偏袒,也很難徹底翻案。
她放下筷子,走到書架前,指尖劃過一排排書脊——這些書大多是她嫁入林府後攢下的,有詩詞,有遊記,還有幾本賬冊。她抽出一本舊賬冊,隨意翻開,目光卻沒有落在字上,而是在思考:李瓶兒為什麼要這麼處心積慮地陷害自己?僅僅是因為嫉妒自己沾手府中事務嗎?還是說,她擔心自己查到賬冊的秘密,所以才先下手為強,用“偷竊”的罪名把自己搞臭,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接觸賬目?
這個念頭讓她心頭一緊。如果真是這樣,那李瓶兒的背後,很可能還有其他人支持,甚至可能與賬冊上的貓膩有關。她必須儘快找到證據,不僅要洗清自己的冤屈,還要查明賬冊的真相。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有節奏的叩擊聲——“篤、篤、篤”(三長),“篤、篤”(兩短),然後又重複了一次。
沈月娥的心臟猛地一跳!
這個節奏,她太熟悉了!這是她未出閣時,與家中的老嬤嬤張媽約定的求助信號。張媽是她母親的陪嫁丫鬟,最是忠心,當年她母親去世後,張媽怕她在娘家受欺負,就和她約定,若是遇到危險,就用三長兩短的叩擊聲求助。後來張媽年紀大了,離府投奔了金陵城中的一個遠房侄女,從此便斷了聯係。
怎麼會在這裡聽到這個信號?
沈月娥屏住呼吸,悄悄走到窗邊,撩開窗紗的一角,向外望去。隻見一個穿著粗布丫鬟衣裳的小丫頭,正拿著一把掃帚,在廊下清掃積雪。那小丫頭看起來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材瘦小,低著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容貌,身上的衣裳洗得發白,還打著兩個補丁,像是府裡最底層的粗使丫鬟。
她清掃積雪的動作很緩慢,時不時停下來,像是在整理掃帚,可就在她彎腰的瞬間,手指卻極其隱晦地對著窗戶的方向,再次叩擊了三下,又兩下——正是那三長兩短的節奏!
沈月娥的心跳更快了。這個小丫頭是誰?是張媽的侄女派來的?還是張媽自己回來了?或者,是有人知道這個信號,故意用來引她上鉤?
她不敢貿然行動,隻能繼續觀察。小丫頭清掃到廊柱邊時,悄悄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窗戶的方向,眼神裡帶著一絲急切,又迅速低下頭,繼續掃地。沈月娥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個小小的銀鐲子,鐲子上刻著一個“薛”字——這個鐲子,她好像在薛寶釵的丫鬟鶯兒手上見過類似的!
難道是薛寶釵?
沈月娥的腦海裡瞬間閃過前幾日去蘅蕪苑喝茶的情景——寶釵曾提醒她“明哲保身”,當時她以為寶釵隻是不想卷入是非,可現在看來,寶釵或許早就察覺到了府裡的暗流,甚至一直在暗中關注著她的處境。
如果真是寶釵派來的人,那這就是她唯一的機會!
沈月娥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能確定小丫頭的身份,也不能確定這信號是善意還是惡意,但她已經沒有退路了——若是錯過這個機會,她可能永遠都無法洗清冤屈,甚至會被李瓶兒進一步陷害。
她迅速回到書案前,從抽屜裡拿出一支眉筆——這是她唯一能用來寫字的工具。她找了一塊素色的絹帕,這帕子是翠兒給她繡的,上麵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草,邊緣有些磨損。她將帕子翻過來,用眉筆的黛粉,在帕子的內襯角落,極快地寫下幾個關鍵詞:“柳兒,母病,急銀,李,簪,證。”
她不敢寫太多,也不敢寫得太明白——萬一帕子被其他人截獲,隻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她隻能賭,賭傳遞信息的人能看懂這些關鍵詞:柳兒是攬月軒的丫鬟,她母親生病急需銀子,李瓶兒用銀子收買柳兒,栽贓偷簪子,需要找到證據。
寫完後,她將帕子揉成一個小小的團,攥在手心裡,走到門口,對著院外的馬婆子喊道:“馬媽媽,進來一下。”
馬婆子放下手裡的粗瓷碗,不情願地走進來:“月姨娘,有什麼事?二奶奶說了,您不能出院子。”
“我知道,”沈月娥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我在屋裡待了許久,有些氣悶,想開窗透透氣。外麵風大,勞煩媽媽幫我看著點,彆讓風雪吹進來太多。”
馬婆子瞥了她一眼,見她穿著厚厚的披風,臉色蒼白,不像是要逃跑的樣子,便點了點頭:“行,你開吧,彆待太久,凍著了又要找我們麻煩。”
沈月娥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冷風瞬間灌進來,帶著細小的雪粒,打在她的臉上,有些疼。她佯裝被風迷了眼睛,用手揉了揉,手裡的絹帕“不慎”從指尖滑落,輕飄飄地,正好落在那小丫頭的腳邊。
小丫頭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飛快地掃了一眼絹帕,又看了看門口的馬婆子,然後極其自然地彎腰,將帕子撿起來,塞進袖中。整個過程快如閃電,不過一兩秒的時間,馬婆子絲毫沒有察覺。
小丫頭撿完帕子,繼續低頭掃地,慢慢朝著院門口的方向挪去。走到門口時,她對馬婆子和劉婆子笑了笑,聲音細弱蚊蠅:“馬媽媽,劉媽媽,這雪掃得差不多了,我去彆處看看。”
馬婆子揮了揮手:“去吧去吧,彆在這裡礙眼。”
小丫頭應了聲“是”,轉身走出了攬月軒,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的儘頭。
沈月娥關上窗戶,後背已經驚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她走到書案前,坐下,端起那碗早已涼透的小米粥,喝了一口。粥很涼,卻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平靜了一些。
那小丫頭到底是誰的人?如果是寶釵派來的,寶釵為什麼要幫她?僅僅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寶釵也想借著這件事,敲打一下李瓶兒,甚至查清府裡的賬目問題?
她想起寶釵之前說的“明哲保身”,又想起現在寶釵的暗中援手,忽然覺得,寶釵或許比她想象的更複雜——她看似置身事外,實則一直在觀察著府裡的一舉一動,在合適的時機,才會伸出援手。
無論如何,帕子已經送出去了,她現在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待那個神秘的援手帶來消息,等待一個能洗清冤屈的機會。
接下來的兩日,攬月軒依舊平靜得有些壓抑。馬婆子和劉婆子還是每天守在門口,春桃和夏荷依舊笨手笨腳地伺候著,院外的流言也沒有停止,反而越傳越離譜——有人說沈月娥不僅偷了李瓶兒的簪子,還偷了府裡其他主子的首飾;有人說她是因為私藏了銀子,被李瓶兒發現,才故意栽贓;還有人說她和府外的男人有染,那支簪子是男人送的,怕被發現才藏起來。
沈月娥聽到這些流言時,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她知道,這些流言都是李瓶兒故意散布的,目的是徹底毀掉她的名聲。可她現在已經不在乎了——名聲固然重要,但比起洗清冤屈、查明真相,這些都不算什麼。
她每天都會坐在窗邊,看著院外的積雪一點點融化,看著回廊上走過的丫鬟婆子,心裡默默計算著時間。她相信,那個神秘的援手不會讓她失望。
第四日午後,陽光終於透過雲層,灑下一片溫暖的光芒。積雪開始融化,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泥土味。就在沈月娥以為還要繼續等待的時候,院外傳來了平兒的聲音:“月姨娘,二奶奶請您去議事廳,說是有要事相商。”
沈月娥的心猛地一跳——機會來了!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裳,換上一件石青色的襖裙,又用一支銀簪將頭發挽起,看起來端莊又不失體麵。春桃幫她係好披風,小聲說:“姨娘,您彆怕,二奶奶是個公正的人,一定會還您清白的。”
沈月娥笑了笑:“我不怕,清者自清。”
跟著平兒走出攬月軒,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有的躲閃,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沈月娥卻挺直脊背,目不斜視,一步步朝著議事廳走去。
議事廳在林府的正中央,是府裡處理重要事務的地方。沈月娥走到門口時,就聽見裡麵傳來邢夫人的聲音,帶著一絲怒氣:“……這等敗壞門風的事,絕不能輕饒!鳳哥兒,你要是再猶豫,老太太那邊也不好交代!”
平兒推開門,對著裡麵躬身道:“二奶奶,月姨娘來了。”
沈月娥走進議事廳,隻見裡麵已經坐了不少人。王熙鳳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扶手椅上,麵沉如水;邢夫人坐在她的左邊,臉色難看,手裡的佛珠轉得飛快;王夫人坐在右邊,穿著一身深紫色的襖裙,神色平靜,卻時不時皺一下眉頭;薛寶釵坐在王夫人的旁邊,穿著月白色的襖裙,手裡拿著一本翻開的書,看似在看書,實則在默默觀察著廳裡的動靜;李瓶兒則坐在薛寶釵的對麵,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襖裙,鬢邊插著一支赤金點翠的簪子——不是那支丟失的鳳頭簪,卻是一支樣式相似的,顯然是故意用來炫耀的。
廳裡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月娥身上,有探究,有憤怒,有平靜,還有幸災樂禍。
沈月娥依著規矩,給王熙鳳、邢夫人、王夫人行了禮:“妾身見過二奶奶,見過邢夫人,見過王夫人。”
王熙鳳點了點頭:“起來吧,坐。”
沈月娥在最下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目光平靜地看著王熙鳳,等待她開口。
“月娥,你被禁足這幾日,可想清楚了?關於那支簪子的事,你可有要說的?”王熙鳳開門見山,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月娥站起身,目光清澈而堅定:“回二奶奶,妾身早已想清楚。偷竊之罪,妾身萬萬不敢認。那日之事,分明是有人蓄意栽贓陷害,還請二奶奶、邢夫人、王夫人明鑒!”
“證據確鑿,你還敢狡辯!”李瓶兒立刻尖聲喊道,她猛地站起身,指著沈月娥,眼睛紅紅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日錢婆子在你的妝匣裡搜出了簪子,那麼多人都看見了,你還想抵賴?難道那簪子是自己長了腿,飛到你的妝匣裡的不成?”
“簪子自然不會飛。”沈月娥轉向李瓶兒,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銳利,“但人有手有腳,更有貪念和私心。瓶姐姐口口聲聲說,那支赤金點翠垂珠鳳頭簪是前晚睡前放入妝匣的,次日清晨發現丟失,是嗎?”
“自然是的!”李瓶兒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還特意檢查了妝匣的鎖,是好的,沒有被人撬過的痕跡——這說明偷簪子的人一定是府裡的人,而且是能自由出入我錦繡閣的人!”
她這話看似在指責沈月娥,實則是在暗示自己的錦繡閣守衛森嚴,外人不可能進去,隻能是沈月娥因為嫉妒而故意偷竊。
沈月娥卻沒有被她帶偏,繼續問道:“既然姐姐說得如此肯定,那妾身想問姐姐一個問題——你那支鳳頭簪,簪頭的鳳喙處,是否有一處極細微的、像是被什麼東西磕碰過的小凹痕?”
李瓶兒一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鬢邊的簪子——那是她後來重新做的,和丟失的那支一模一樣,卻沒有任何瑕疵。她仔細回想了一下丟失的那支簪子,自己一直愛惜得很,從來沒有磕碰過,怎麼會有凹痕?
“胡說!”李瓶兒立刻否認,聲音有些尖銳,“老太太賞的東西,我素來愛護有加,怎麼會有凹痕?你這是故意編造謊言,想混淆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