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公公傳旨——”
林安那聲急促的稟報像道驚雷,在抱廈裡炸開時,王善保家的哭嚎聲戛然而止,她舉著斷裂翡翠簪子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淚還掛著,眼神卻瞬間空了。邢夫人原本還端著主母的架子,此刻猛地攥緊了帕子,指節泛白,嘴唇哆嗦著,連鬢邊的珠花歪了都沒察覺。
王熙鳳的反應最快,她猛地從椅上站起,身上石青緞的褙子掃過桌角,帶得茶盞“當啷”一聲撞在碟子裡,茶水濺出幾滴在賬本上。“慌什麼!”她厲聲喝止了周圍丫鬟的騷動,卻掩不住聲音裡的發顫,“平兒,快拿我的石青蟒紋補服來!再讓外院把中門打開,設香案,通知老太太和老爺,務必衣冠整齊接旨!”
平兒應聲跑出去,裙擺翻飛。王熙鳳又轉向王善保家的,眼神像淬了冰:“還跪著做什麼?把簪子收起來!司禮監的公公來了,要是看到你這副潑婦模樣,仔細你的皮!”王善保家的連忙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把簪子揣進懷裡,臉上的淚痕還沒擦乾淨,顯得格外狼狽。
邢夫人定了定神,強撐著說道:“鳳丫頭,我……我也去換身衣裳,不能失了林家的體麵。”她說著就要走,卻被王熙鳳叫住:“太太彆急,先讓丫鬟把頭發理整齊,珠花也戴好——司禮監的人眼睛毒,半點錯處都能瞧出來。”邢夫人這才想起自己的狼狽,臉一紅,連忙讓丫鬟扶著去了。
抱廈裡瞬間空了大半,隻剩下沈月娥和幾個沒敢動的小丫鬟。沈月娥彎腰撿起地上那支斷裂的翡翠簪子,簪頭的福壽紋還清晰,斷裂處的茬口新得發亮,顯然是剛被掰斷的。她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翡翠,心裡卻翻江倒海——司禮監此刻來傳旨,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邢夫人栽贓她、蘇十三逼她查賬的時候來,是衝著魏彬的事來的?還是蘇家已經動了手,驚動了宮裡?
“姨娘,咱們也回攬月軒吧?”翠兒小聲提醒,她看著沈月娥手裡的簪子,又看看外麵匆匆跑過的下人,眼神裡滿是不安。
沈月娥把簪子遞給翠兒,讓她收好,然後點了點頭:“走吧。記住,回了院子就把門關上,不管外麵出什麼事,都彆出去看熱鬨。”她知道,此刻的林府就像個堆滿了火藥的院子,一點火星就能炸,她必須藏好自己,才能看清風向。
往攬月軒走的路上,府裡早已亂成了一團。小廝們扛著紅氈往中門鋪,丫鬟們端著銅盆、布巾往正廳跑,幾個管事圍著外院的劉管事爭吵,聲音壓得很低,卻能隱約聽到“香案”“禮儀”“彆出錯”之類的詞。路過老太太的院子時,看到老太太的大丫鬟扶著她往正廳走,老太太穿著一身深紫色的誥命服,腳步緩慢,卻挺直了腰板,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眼底的緊張藏不住。
沈月娥加快了腳步,她不想卷入這場混亂,更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到。回到攬月軒,她讓翠兒閂上門,又把窗欞關好,隻留一條縫透氣。透過那條縫,能看到遠處正廳的方向,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明黃色的宮服在人群中格外顯眼——司禮監的人到了。
正廳裡,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林慶堂穿著一身緋色官服,站在最前麵,雙手垂在身側,指尖微微發抖。他身後,邢夫人、王熙鳳、老太太依次站著,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手裡攥著佛珠,不停地轉動,嘴裡念念有詞。
司禮監的李公公站在正廳中央,身穿紅色蟒袍,腰間係著玉帶,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像鷹一樣掃視著廳內的人。他身後跟著四個小太監,手裡捧著聖旨和拂塵,站姿筆直,連眼神都不敢亂瞟。
“林大人,”李公公終於開口,聲音尖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咱家奉陛下旨意而來,宣讀聖旨後,還有幾句話要問你。”
林慶堂連忙躬身:“下官恭迎聖駕,陛下有何旨意,下官洗耳恭聽。”
李公公從身後小太監手裡接過聖旨,展開,清了清嗓子,開始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近查江南漕運,多有官吏玩忽職守,縱容下人侵吞軍需、倒賣民生物資,致邊地將士缺衣少食,災民流離失所,民怨沸騰。朕心震怒,著應天府尹即刻徹查,凡牽涉者,無論官職大小,一律從嚴處置,不得姑息!另,京中近來多有勳貴世家,約束家眷不嚴,縱容仆役在外滋事,損及官箴,敗壞風氣。朕念及舊情,暫不點名,望爾等自省,約束家人,恪守本分。內帑用度,關乎國體,豈容宵小覬覦?自今日起,凡與漕運、倉儲相關之官署、商戶,皆由應天府與錦衣衛聯合巡查,如有違抗,以抗旨論處!欽此。”
聖旨讀畢,李公公將聖旨遞給林慶堂。林慶堂雙手接過,指尖觸到聖旨的明黃綾緞,隻覺得燙得厲害。他躬身謝恩:“臣林慶堂,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公公看著他,語氣平淡:“林大人,陛下的旨意,你都聽明白了?”
“臣明白。”林慶堂低著頭,不敢看李公公的眼睛。
“明白就好。”李公公踱了兩步,停在邢夫人麵前,眼神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這位是林夫人?”
邢夫人連忙躬身:“妾身……妾身正是。”
“林夫人,”李公公的聲音冷了些,“陛下說,要約束家眷。林府近日鬨出的那些事,咱家在京裡都聽說了——縣令公子堵門,姨娘自儘,還有人說……林府的姨娘跟外麵的商戶往來密切?這些事,林夫人該不會不知道吧?”
邢夫人嚇得腿一軟,差點摔倒,王熙鳳連忙扶住她。邢夫人顫聲道:“公……公公明察,那些都是謠言,是有人故意陷害林府……”
“是不是謠言,林大人心裡清楚。”李公公打斷她,轉向林慶堂,“林大人,咱家勸你一句,好好管管家裡的人,彆因為內宅的事,耽誤了自己的前程。陛下念及你祖上有功,才沒在聖旨裡點你的名,你可彆辜負了陛下的心意。”
“是是是,臣一定嚴加管束,絕不讓內宅之事影響公務。”林慶堂連忙應道。
李公公又說了幾句警告的話,才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對林慶堂說:“哦,對了,咱家還有一事托付。這是咱家的遠房侄孫女,潘金蓮,她家裡出了點變故,沒了依靠。咱家這趟出來,順便把她帶來,想托付給林大人,讓她在林府暫住些時日,也好有個照應。林大人不會推辭吧?”
眾人順著李公公的目光看去,隻見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子,約莫十六七歲,身穿淡粉色褙子,下著月白色百褶裙,頭上簪著兩支珍珠耳墜,皮膚白皙,眉如遠黛,眼似秋水,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起來溫婉可人。
林慶堂連忙道:“公公吩咐,臣怎敢推辭?潘姑娘肯來林府,是林府的榮幸。”
潘金蓮走上前,屈膝行禮,聲音清脆:“小女潘金蓮,見過林大人,見過各位夫人。多謝林大人收留,小女定當安分守己,不給林府添麻煩。”
李公公滿意地點點頭:“有林大人這句話,咱家就放心了。潘丫頭,你在林府好好待著,有什麼事,就讓人給咱家遞信。”說完,他帶著小太監,轉身離開了林府。
直到李公公的馬車消失在街角,林慶堂才鬆了口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邢夫人扶著丫鬟,臉色依舊蒼白。王熙鳳看著潘金蓮,眼神裡充滿了警惕——司禮監的公公突然把侄孫女送來,絕不是簡單的“托付照拂”,這裡麵一定有貓膩。
潘金蓮被安排在花園附近的“聽雪軒”,那是一處精致的小院,有正屋三間,廂房兩間,還有一個小花園,種著幾株梅花,環境清幽。林府特意派了兩個有經驗的丫鬟和一個婆子伺候她,每日的飲食起居,都按小姐的規格安排。
邢夫人是第一個去拜訪潘金蓮的。她知道潘金蓮是司禮監公公的人,想通過拉攏潘金蓮,跟司禮監搭上關係,日後也好有個靠山。她帶著一盒子首飾,親自去了聽雪軒。
“潘姑娘,這幾日住得還習慣嗎?”邢夫人拉著潘金蓮的手,笑得格外親切,“若是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彆客氣。”
潘金蓮笑著謝道:“多謝夫人關心,小女住得很習慣,丫鬟和婆子都很照顧我。夫人還特意給我送首飾,真是讓小女受寵若驚。”
“跟我還客氣什麼。”邢夫人打開首飾盒,裡麵擺滿了金簪、銀鐲、玉墜,“這些都是我年輕時戴的,現在年紀大了,也用不上了,姑娘年輕,戴這些正好。”
潘金蓮拿起一支金鑲玉的簪子,仔細看了看,讚歎道:“夫人的眼光真好,這支簪子真漂亮。隻是小女無功不受祿,這麼貴重的首飾,小女不能收。”
“哎,讓你收你就收著。”邢夫人把首飾盒塞到潘金蓮手裡,“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用這麼見外。我看姑娘聰明伶俐,跟你投緣得很。”
兩人閒聊了許久,邢夫人有意無意地打聽京中的情況,潘金蓮也很會說話,揀些京中世家的趣事說給邢夫人聽,偶爾還誇邢夫人的繡活好,說京裡的夫人們都比不上,哄得邢夫人眉開眼笑,對潘金蓮更加喜歡。
王熙鳳則是在第二日才去的聽雪軒。她沒有帶貴重的禮物,隻帶了一壇自己釀的青梅酒。
“潘姑娘,聽說你是京裡來的,想必喝慣了好酒。這是我自己釀的青梅酒,不算貴重,卻是我的一點心意,姑娘嘗嘗。”王熙鳳笑著說。
潘金蓮接過酒壇,聞了聞,笑道:“夫人太客氣了。小女在京裡,也喝過不少好酒,卻覺得夫人親手釀的酒,定有不一樣的味道。”
兩人坐在小花園的石凳上,王熙鳳聊起了管家的事:“姑娘剛到林府,可能還不了解府裡的情況。林府人口多,瑣事也多,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姑娘儘管跟我說。”
潘金蓮點點頭:“多謝夫人。小女初來乍到,很多事都不懂,以後還要多向夫人請教。聽說夫人把林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京裡的夫人們都很佩服您呢。”
王熙鳳心中一動,試探著問:“姑娘在京裡,應該認識不少世家的夫人吧?她們家裡,都是怎麼管家的?”
潘金蓮笑了笑:“京裡的世家,規矩多,管家的方法也不一樣。有些世家,會讓管事嬤嬤各司其職,每月彙報一次賬目;有些則會讓家裡的小姐跟著學管家,早早熟悉家事。不過,我覺得夫人的方法最好,既嚴又仁,府裡的人都服您。”
王熙鳳知道潘金蓮在回避她的問題,也不再追問,隻隨意聊了些家常,便起身告辭。回到抱廈,她對平兒說:“這個潘金蓮,不簡單。你派人去查查她的底細,看看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變故,還有她跟李公公的關係,是不是真的隻是遠房侄孫女。”
平兒應道:“是,奴婢這就去查。”
而沈月娥,一直沒有去拜訪潘金蓮。她知道,潘金蓮是司禮監送來的人,身份敏感,過早接觸隻會惹麻煩。但她沒想到,潘金蓮會主動來找她。
這日午後,沈月娥正在窗前繡帕子,翠兒突然進來稟報:“姨娘,潘姑娘來了,還帶了一盒點心。”
沈月娥愣了一下,隨即道:“請她進來吧。”她放下繡針,整理了一下衣襟,心裡卻警惕起來——潘金蓮為什麼會來找她?是為了邢夫人栽贓的事,還是為了賬目?
潘金蓮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月姨娘,冒昧來訪,不會打擾您吧?”
“潘姑娘客氣了,請坐。”沈月娥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翠兒連忙倒了杯茶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