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風已帶了涼意,透過半開的窗欞鑽進攬月軒,吹得燭火微微搖曳,映得屋內的影子忽明忽暗。沈月娥剛把那碗氣味可疑的安神湯挪到桌角,還沒來得及細想常嬤嬤的反常,院門外就傳來一陣急促得幾乎要踩碎青石板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小丫鬟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發髻散了半邊,左邊的鞋子早就跑沒了,露著的腳踝上還沾著泥土和草屑,臉上滿是淚痕,一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得幾乎喘不過氣。
“月……月姨娘!不好了!出大事了!”小丫鬟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每說一個字都要抽噎一下,“知禮哥兒……知禮哥兒他……他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從下午就開始上吐下瀉,渾身燙得嚇人,剛才……剛才突然就抽搐起來了!趙姨娘抱著哥兒哭得快暈過去了,她……她還說,是您害的!說您記恨前幾日的事,所以對哥兒下了毒手!”
“哐當”一聲,沈月娥手裡剛端起來的茶杯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在她的裙擺上,她卻渾然不覺——林知禮病重?趙姨娘指控她下毒?這盆臟水潑得又急又狠,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本就緊繃的神經像是被猛地扯了一下,疼得她指尖發麻。
身旁的常嬤嬤反應比她更快,手裡的托盤“啪”地落在桌上,裡麵的茶盞晃了晃,滾燙的茶水灑出來,燙得她手背上瞬間紅了一片,可她連揉都沒揉,臉色煞白地衝上前一步,聲音發顫地追問:“你說什麼?知禮哥兒怎麼了?趙姨娘有沒有立刻去請大夫?!”
她的眼神裡滿是真切的慌亂,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連呼吸都變得急促——林知禮是林家目前唯一的男丁,是整個家族的根,無論她對沈月娥是什麼態度,對這個孩子,她都不敢有半分輕慢。王熙鳳派她來攬月軒,是為了監視,可若林知禮真出了意外,彆說沈月娥,連她和王熙鳳都得擔責任。
沈月娥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她知道,此刻若是慌了神,或是急於辯解,隻會讓自己陷入更被動的境地——趙姨娘本就恨她入骨,府裡的人又大多看她不順眼,一旦她露出破綻,那些人隻會順水推舟,把所有罪責都推到她身上。
她緩緩蹲下身,伸手扶起那個還在哭的小丫鬟,指尖冰涼,語氣卻異常沉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先彆哭,慌有什麼用?哥兒病了,最要緊的是立刻請大夫,不是在這裡哭哭啼啼地指控人!你現在就回去告訴趙姨娘,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沈月娥行事光明磊落,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更不會對一個孩子下手!”
她頓了頓,眼神銳利了幾分,聲音也提高了些許:“若是她再胡言亂語,耽誤了請大夫的時間,導致哥兒有個三長兩短,這個責任,她擔得起嗎?府裡的人擔得起嗎?你讓她好好想清楚!”
小丫鬟被她的氣勢鎮住,哭聲漸漸停了下來,抽噎著點了點頭,抹了把眼淚,踉蹌著爬起來,轉身就往外跑,連掉在地上的鞋子都忘了撿。
常嬤嬤看著小丫鬟的背影,又轉頭看向沈月娥,眼神複雜得很——有懷疑,有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沈月娥不等她開口,便先一步說道:“嬤嬤也聽到了,這事太蹊蹺。我自從趙姨娘鬨事之後,就被二奶奶變相禁足在攬月軒,半步都沒出去過,身邊時時刻刻都有丫鬟婆子看著,怎麼可能去害趙姨娘院裡的哥兒?這分明是有人蓄意構陷,想借趙姨娘的手,置我於死地!”
她上前一步,目光坦然地迎上常嬤嬤的視線:“嬤嬤是二奶奶派來的人,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您更該穩住局麵。您現在就去榮禧堂回稟二奶奶,把這裡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請她立刻派人來主持公道,同時嚴查哥兒病前吃了什麼、接觸過什麼人、用過什麼東西,一定要揪出真凶!這樣既能還哥兒一個公道,也能還我一個清白,不是嗎?”
這番話,既點明了自己沒有作案的條件,又把常嬤嬤和王熙鳳都拉到了“主持公道”的立場上——常嬤嬤若是不去報信,或是拖延時間,一旦事情鬨大,她作為王熙鳳的人,也脫不了乾係。
常嬤嬤深深看了沈月娥一眼,似乎在判斷她話裡的真假。過了片刻,她才緩緩點頭,語氣恢複了幾分沉穩:“姨娘說的是,此事非同小可,老奴這就去回稟二奶奶。”說完,她也顧不得收拾桌上的狼藉,快步轉身,幾乎是小跑著出了院門。
常嬤嬤一走,屋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空氣像是結了冰,連燭火的跳動都顯得格外刺耳。翠兒剛才一直站在角落,嚇得臉色發白,此刻才敢走上前,聲音還在發抖:“姨娘……她們怎麼能這麼血口噴人!知禮哥兒才多大啊,還是個孩子,她們怎麼忍心對他下手,還要把臟水潑到您身上!”
沈月娥坐在椅子上,雙手輕輕按在小腹上,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剛才強裝鎮定,其實她的心跳快得幾乎要衝出胸膛,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緊張,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在安慰她。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經沒了慌亂,隻剩下冰冷的清明:“是邢夫人。”她幾乎可以肯定,這一定是邢夫人的手筆。趙姨娘雖然蠢,但虎毒不食子,她絕不會拿自己的兒子來設局;而邢夫人,既恨她懷了孩子,又想打壓王熙鳳,這次的事,簡直是為她量身定做的——若是林知禮死了,趙姨娘必定會瘋了一樣報複她,她就算不死,也會被老爺厭棄,腹中的孩子也會變成“不祥之人”;就算林知禮活下來,她“下毒”的罪名也洗不清,往後在府裡再也抬不起頭。
這一招,實在是毒辣至極。
“翠兒,”沈月娥壓低聲音,眼神變得異常嚴肅,“你現在立刻想辦法,通過之前沈青說的那個渠道,給潘姑娘遞個消息。不用多說,就問她兩個問題:一是哥兒現在的症狀,像是中了什麼毒;二是這種毒通常會混在什麼東西裡給人吃下。記住,一定要小心,不能被任何人發現,速去速回!”
她知道,府裡的太醫雖然醫術不錯,但未必能立刻認出所有的毒,而且太醫受府裡勢力掣肘,未必會說實話。而潘金蓮見識廣博,對各種陰私手段了如指掌,說不定能從症狀上判斷出是什麼毒,這樣她也能提前有個準備,甚至能找到下毒的線索。
翠兒雖然還有些害怕,但看到沈月娥堅定的眼神,還是用力點了點頭:“姨娘放心,我一定辦好!”她轉身走到衣櫃前,假裝要拿衣服,實則從衣櫃最裡麵的夾層裡拿出一個小小的布包,裡麵裝著幾顆特製的、染了顏色的紅豆——這是她和沈青約定的信號,紅豆代表有緊急消息。
她把布包揣在懷裡,又拿起一個空的菜籃子,對沈月娥說:“姨娘,我去院子角落倒垃圾,順便……順便看看情況。”說完,她快步走出屋門,腳步看似隨意,實則一直留意著周圍的動靜,確定沒人跟著,才繞到院子後麵的角門——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狗洞,是沈青之前發現的,專門用來傳遞消息。
她蹲在狗洞旁,假裝係鞋帶,悄悄把布包從狗洞塞了出去,又從裡麵摸出一個早就放在那裡的、裝著針線的小盒子——這是約定好的,傳遞消息後用針線盒做掩飾,免得被人懷疑。
做完這一切,她才提著空菜籃子,慢悠悠地走回屋,對沈月娥輕輕點了點頭——消息已經送出去了。
沈月娥鬆了口氣,卻依舊不敢放鬆。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仔細回想近日府裡的動靜:趙姨娘被禁足後,秋爽齋的下人都是邢夫人那邊派去的;大廚房負責給秋爽齋送點心的,也是邢夫人的心腹;還有王善保家的,前幾日還去秋爽齋看過趙姨娘……種種線索,都指向邢夫人。
可她又有些猶豫——林知禮畢竟是林家的嫡孫,邢夫人就算再恨她,真的敢冒這麼大的風險,對一個孩子下手嗎?萬一事情敗露,她在府裡就徹底完了。難道……是那個隱藏在賬本背後的黑手?那個人之前幾次對她下手都沒成功,這次會不會是想借毒害林知禮來製造混亂,趁機扳倒她,甚至嫁禍給邢夫人,坐收漁翁之利?
思緒像一團亂麻,越理越亂。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王熙鳳那帶著怒氣的聲音:“都給我快點!若是耽誤了事兒,仔細你們的皮!”
沈月娥立刻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擺——王熙鳳來了。
很快,王熙鳳就帶著平兒和幾個管事嬤嬤走進了屋。她今天穿了一身深紫色的緞麵旗袍,領口繡著金線,顯得格外威嚴,隻是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掃過屋內時,帶著濃濃的審視。
她先是目光如炬地盯著沈月娥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斷她有沒有說謊,確認她神色平靜,沒有絲毫慌亂後,才開口問道:“剛才常嬤嬤把事情都跟我說了,你老實告訴我,這事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
“二奶奶明鑒!”沈月娥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禮,語氣懇切,眼神坦然,“妾身自從趙姨娘鬨事之後,就被您下令‘安心養胎’,不得隨意出攬月軒,院裡的丫鬟婆子都是您派來的,妾身的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著,怎麼可能去害知禮哥兒?”
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王熙鳳:“而且,妾身也是快要當母親的人,怎麼會對一個無辜的孩子下毒手?這分明是有人故意設局,想借趙姨娘的手除掉妾身,同時還能攪亂府裡的局麵,一舉兩得!還請二奶奶務必查明真相,還妾身和哥兒一個公道!”
她特意把“一舉兩得”這四個字說得很重,就是想提醒王熙鳳——這件事不隻是針對她,很可能也針對王熙鳳。畢竟,王熙鳳是府裡的當家奶奶,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她難辭其咎,邢夫人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打壓她的權勢。
王熙鳳盯著沈月娥看了足足有半盞茶的功夫,眼神裡的審視漸漸淡了些。她心裡其實也清楚,沈月娥沒那麼蠢——在自己被嚴密監視的情況下,去毒害府裡唯一的男丁,這簡直是自尋死路。而且,沈月娥若是想害林知禮,有的是機會,沒必要選在這個敏感的時候。
但懷疑歸懷疑,這盆臟水既然潑到了沈月娥身上,就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後宅永無寧日,她這個當家奶奶也沒法向老爺和老太太交代。
“你放心,”王熙鳳緩緩開口,語氣緩和了些許,“若是真的跟你沒關係,我絕不會讓你受冤屈。但在事情查清楚之前,為了避免再生事端,你必須待在攬月軒裡,一步都不能出去,也不能見任何人——包括翠兒,除非是我允許的。”
這等於變相地把她軟禁了。沈月娥心裡苦笑,卻也知道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至少能證明自己沒有逃跑的意圖,也能避免被人再次陷害。她點了點頭:“妾身明白,一切都聽二奶奶的安排。”
就在這時,翠兒悄悄走到沈月娥身邊,用隻有她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姨娘,潘姑娘那邊有回信了。”
沈月娥心中一喜,不動聲色地對翠兒使了個眼色,讓她把信拿出來。翠兒會意,從袖口裡掏出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條,趁著王熙鳳和管事嬤嬤說話的間隙,悄悄遞給了沈月娥。
沈月娥把紙條攥在手心,等王熙鳳安排好下人看守攬月軒後,才借口身體不適,回到內屋。她關上門,小心翼翼地展開紙條——上麵是潘金蓮娟秀的字跡,隻有寥寥幾行:“症狀似中‘番木鱉’毒,微量可致吐瀉、高熱、驚厥,量大致命。此毒味苦,多混於甜食、蜜餞或糕點中,掩其苦味。”
番木鱉!沈月娥的心臟猛地一縮。她小時候聽母親說過,番木鱉是一種毒性極強的藥材,哪怕隻是一點點,也能讓人中毒,而且發作很快,若是救治不及時,必死無疑。最關鍵的是,這種毒味道很苦,很難直接讓人吃下去,所以下毒的人通常會把它磨成粉末,混在甜食裡——而林知禮是個孩子,最喜歡吃甜食,杏仁酪、蜜餞、桂花糕這些,都是他常吃的。
難道……是杏仁酪?沈月娥突然想起,前幾日她聽翠兒說,秋爽齋的小丫鬟每天都會去大廚房領一碗杏仁酪,給林知禮當下午的點心。若是有人在杏仁酪裡下了番木鱉粉,林知禮肯定會吃下去,而且不會起疑心。
就在她思索的時候,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平兒快步走了進來,對沈月娥說:“月姨娘,張太醫已經到秋爽齋了,剛確診知禮哥兒是中了番木鱉毒,幸好攝入量不多,而且發現得及時,已經用了催吐和解毒的藥,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了,但還需要好好調理一段時間。”
她頓了頓,又道:“二奶奶已經下令,封鎖秋爽齋,所有接觸過知禮哥兒飲食和用具的下人都被看管起來了,現在正在大廚房查那碗杏仁酪的來源。”
沈月娥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林知禮沒事就好,隻要他活著,她的嫌疑就更容易洗清。她連忙問道:“那碗杏仁酪是從哪裡來的?是誰做的?又是誰送過去的?”
“聽說是大廚房一個負責做甜點的粗使婆子做的,然後由秋爽齋的一個小丫鬟領回去的。”平兒回答道,“二奶奶已經派人去抓那個粗使婆子了,應該很快就有結果。”
沈月娥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她知道,這個粗使婆子很可能隻是個替罪羊,真正的幕後黑手,還隱藏在暗處。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攬月軒裡一片安靜,隻有偶爾傳來的腳步聲,顯示著府裡正在進行緊張的調查。沈月娥坐在屋裡,心裡七上八下的,既擔心林知禮的情況,又擔心調查結果會對自己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