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隻是陳法曹,京兆的人個個都凶得很,目光頗不善。
屍體停放在不遠處竹棚內,四周極亮堂,仵作正收拾手裡的家夥事,看著昏頭昏腦的,像是十分困倦。
那屍體被人腦袋被剁下,手腳也被剁了大半截,刀口瞧著七零八落,狗啃的一般,好像故意磋磨羞辱,但其實仔細瞧,凶手出刀還算利落,凶器應是莊戶人家常使喚的柴刀。
凶嫌蜷縮著坐在地上,麵帶病容,不吵不鬨,神情麻木。
陳法曹瞟了楊菁和周成一眼,冷笑:“怎麼,諦聽當我隻是隨便抓人頂罪?”
“老子這些年辦的案子,比你們這幫小毛孩吃的鹽都多,是不是凶犯,老子一眼就能看出來。”
說著,他提起那凶嫌的腦袋,把他臉一掰,“這老小子現在改了個名叫郝大,娶了老婆生了個胖閨女,平日裡裝得似模似樣,還充讀書人,給人寫信謀生,可彆人不知道,老子清楚得很,這廝以前在江南河道上落草,劫掠了不知多少艘鹽船。”
“他有個諢號,叫‘玉麵小蛟龍’,當年那叫一威風八麵,在水麵上,連甘露盟的麵子都敢不給。”
周成聽得一愣一愣的。
楊菁也頗感慨。
要不說,金盆洗手簡直是個笑話。
像楊盟主,被逼得退了休,如今香魂杳然,不知所蹤,換成自己給她頂鍋,將來還不知是什麼結果。
那些綠林好漢們,年輕時身強體壯,天不怕地不怕,四處作惡,年紀大了,想洗白從良,安穩度日,憑什麼?
他們獠牙還在,凶惡殺人時,官差見了或許退避三舍,等到他們年老體衰,身手不行了,勢力消散,回過頭修橋鋪路想做個善人,那因果怎會不來?以前殺了人,見了血,結下了仇怨,豈能你說退就讓你退?
即便仇家沒找上門,這些官差也天天盯著,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這幫人第一時間遭懷疑。
就算太平無事,人家想找你的麻煩,也是說找就找,沒人會在意你此時冤不冤。
陳法曹瞟了楊菁等人一眼,一臉的冷漠:“死者想必是來尋仇的外地人,衙門繪影圖形才查不到身份,很用不著諦聽的各位也勞心費神,老子已令派人拿著畫像往官道各處驛館查問,想來很快就能有結果。”
“這廝已認罪,彆看他病入膏肓,可他這樣的家夥,沒死就懂怎麼殺人,凶手不是他,還能是誰?至於行凶原因,諸多細節,再審便是。”
楊菁見這陳法曹一臉的篤定,又瞟了眼死者。
仵作明顯有點心不在焉,拎著屍格胡亂劃拉著,眼皮耷拉著,睡眼惺忪。
楊菁不太想得罪京兆,她如今也是拖家帶口了,得罪了人家,但凡被使點絆子,雙方都麻煩。
這郝大,死一死肯定不冤。
隻是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既有疑點,不說破了渾身不自在,眼看陳法曹已有些不耐煩,使了個眼色似要轟人,楊菁揚了揚眉:“這死者,他大約是個屠戶。”
陳法曹頓時冷笑:“怎麼,他身上還帶出腥臊味了?”
“還真有一點,被胭脂水粉和花香遮住,不是很明顯,反而花香味稍顯濃鬱。”
楊菁淡淡道,“看他身形,有長期前傾站立造成的痕跡,右鎖骨略變形,應是扛肉杆壓迫所致,右肱健碩,左臂如常,指甲裡內嵌血漬,這全是屠戶的典型特征。”
“鞋子上河泥裡還混雜了些桂花,他平日裡必在河道街那一片出攤賣肉。”
話音未落,京兆一乾捕快差役都笑。
陳法曹也笑,擺擺手:“你個小丫頭說得還挺像那麼回事。”
隨即臉又一沉:“咱爺們可不是吃乾飯的,河道街上統共三家屠戶,加上浣花巷周圍幾個巷子,彆說屠戶,就是鐵匠,木匠,磨鏡的,倒夜香的,都已經查問過,辨認完了,沒查到。”
“這世上不是隻有你們諦聽的白望郎消息靈通,我們京兆的察子也不落下風。”
他瞪了楊菁一眼,回頭交代,“行了,該乾嘛乾嘛,事情多得很,哪有工夫在這兒耗,驛站的消息傳回來再同我說。”
楊菁被這好一頓嗆嗆,哭笑不得:“諸位彆急,且仔細看,這頭和身體分明就不是同一人,照著他的臉繪影圖形找不到屍源,隻能說明,這個頭的主人不大好找。”
“這具身體,就是附近的屠戶,八九不離十。”
陳法曹一怔,猛然轉頭看向仵作,昏昏欲睡的仵作打了個激靈,眯著眼湊近幾步,蹙眉道:“骨頭碎得厲害……”
他猶豫了下,滿臉遲疑,搖了搖頭,聲音低下去:“這,這——是有些無法確定。”
當年他師父倒是說過需驗碗口骨,來確定屍、首是否同一,問題是一般簡單的他還可以,如今這情況,他真沒把握。
他做仵作才一年半,沒驗過幾具屍,偏老師父在兵亂那會兒,讓亂兵踹了一腳,在床上倒了三日,還是去了。
楊菁無奈,走過去指著那斷裂的腦袋:“這頭先看頭發,虱蟲橫生,雜亂無章,細軟泛黃,再看身體,體毛茂密,根根分明,還有,看這人的五官,南人特征明顯,而身體骨骼,四肢,卻更偏向北人。”
說著又拿竹尺打開牙關。
“看牙,缺齒渾濁,久吃餿食,應是常年饑饉,甚少洗刷,身體卻乾淨,最近剛泡過香湯,而且還是浣花巷那家年年順香湯,最重要的,這頭起碼死了超過兩日,身體就如你們仵作所驗,四五個時辰而已。”
“我都不必用醋蒸,也看得出這分明不是同一人。”
楊菁歎道,“若陳法曹還有疑慮,那我就來熏一熏?”
陳法曹表情扭曲了一瞬,眉心直跳,瞪了屍體半晌,一抹臉抬腳輕踹旁邊差役的小腿肚:“還不趕緊去問,哪一家屠戶今天沒出攤!”
差役:“……”
楊菁很是鬆了口氣。
她實在不想和蠢人廢話,若這陳法曹非要麵子,硬是不聽,她就顧不上這京兆的顏麵,隻能自己去查屍源。
真若如此,寫出來的卷宗一定很難看。
“若我猜得沒錯,這個頭,大概是最近抬屍人抬出城的無名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