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內場的橡木門旁邊站著兩個保鏢,這兩人杵在原地像倆樁子,誰也沒敢伸手攔萬塔。
外麵的騷亂讓他們心神不定,籠罩在萬塔身上的【不可直視的光輪】又讓他們選擇性地忽視了這個走進來的陌生人,任由她像個一千瓦燈泡一樣閒庭信步穿過去。
出乎萬塔意料,這裡並不是她想象中封閉的小隔間。
大片的白色地磚鋪滿視野,每一片都閃爍著長石一樣熒綠的變彩。海藍寶石與金屑錯落有致地鑲嵌在這些地磚之間,模擬河流的波光。
房間中央鋪設了花圃,各式各樣的彩色絲綢被裁成花朵裝飾在其中,大串的珍珠瑪瑙連綴成鈴蘭或者風信子,在一片流光溢彩中輕輕顫抖。
與外麵欲望之神的掛毯不同,花圃最中心的神像是個金發的青年男性。
一輪巨大的太陽擋住了他的上半張臉,隻露出帶著慈愛微笑的嘴角。無數銀色的鴿子環繞著他的身軀,翩翩起舞著向上飛起。
在他的背後有一個類似於噴泉的小型裝置,隻不過從中噴出的不是水,而是金幣。它們叮當著從雕像的肩膀、手臂滑落,墜入他腳下的花圃裡消失。
在這個窮奢極欲的銷金窟裡,居然有一座輝光與仁慈之神的雕像。
這裡顯然不常對外開放,今天在屋內的客人數量寥寥。萬塔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盧西亞諾。
——他在和人吵架。
盧西亞諾長得和他的姐姐不太像,除了一頭顏色相近的棕色頭發,兩個人幾乎沒有共同之處。他脖子上打著翠綠色領結,酒紅色的禮服外套掛在椅背上。
或許是因為太熱,他把襯衣的半邊拽了出來,此刻正漲紅著臉,唾沫橫飛地對著對麵人揮舞拳頭。
“——彆以為我沒看到!你剛剛摸牌的時候一隻手往桌下伸了一下。好哇,我早就懷疑你手上不乾淨,你果然在玩下三濫的把戲!”
坐在桌子對麵的人微微發福,有一張鬆軟得像是酵母麵團一樣的臉頰,他笑容可掬地搓著手,不住地對盧西亞諾眨眼。如果這情態放在一位美麗的少年身上,那大概堪稱嫵媚,可惜誰也不想看一團發酵麵團對自己拋媚眼。
“盧西亞諾老爺。”發酵麵團說,“您這就讓我傷心了,您實在是在冤枉我了。誰不知道我巴納德在牌桌上玩了幾十年,最講究信譽。您輸了幾把心情不好,這我能理解,可是您說我手上不乾淨,這這這……”
坐在另一邊的莊家是個瘦高的男人,整個人好像一根架在火上烤了半個小時的蘆筍。
他適時開口,安撫地輕輕拍了拍盧西亞諾的手腕:“尊貴的子爵,巴納德先生是常客,他的信譽我能擔保。有時牌運有些起伏是正常的事情,下一把運氣就回來了。”
這聲音沒太能安撫住他,盧西亞諾仍舊漲紅著臉,狠狠地把後背向著椅背裡一砸。
而就在這一瞬間,他猛然瞥見桌邊似乎站著另一個人。
盧西亞諾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時進來的,那位黑衣白麵具的客人就這麼站在他背後,落下一片突兀的陰影。他的麵皮抽了兩下,接下來噴薄欲出的怒氣被掐斷。
“你是誰?”盧西亞諾拽拽領口,狐疑地盯著這個不速之客,“哪來的?你站在這裡乾什麼?”
那位客人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微笑。
“一個過路人,”她說,“嫌外麵太吵,進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有意思的事情……”
她漫不經心地掃視著盧西亞諾,從他不太搭配的領帶,到那身嶄新卻淩亂的禮服,再到他麵前所剩不多的籌碼,然後輕飄飄地移開:“看來沒什麼。”
這話一瞬間讓他剛剛平複下來的臉色再度漲紅,盧西亞諾扳著椅背直起身:“沒什麼有意思?哈?好啊,你坐下來也玩兩局看看?看看你又能打出什麼有意思的牌來?”
那位客人沒有回話,反倒是莊家先蹙起眉頭。他稍微前傾身體看向這位不速之客,目光繞過她望向門口。按說今天不應該有閒雜人等被放進內場,外麵站著的那兩個是乾什麼吃的?
這麼想,卻不能這麼說,他站起身,掛上一副柔和的表情:“這位尊貴的客人,內場的牌局賭注比較大……而且我們這桌已經湊齊了人,或許您可以去外場看看?我會讓人陪著您,您可以隨意吩咐他們。”
黑衣的客人沒有反對,甚至沒有露出什麼多餘的表情。她瞥了一眼這牌桌,目光收束在盧西亞諾身上,隨即乾脆利落地向著門走去。
輕蔑,輕蔑甚至不需要用語言來表達。這樣的動作,這樣的情態突然閃電一樣劈中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那種對他以及他做出的所有事懶得報以眼神的輕蔑,讓他驟然想起了某個熟悉的人。
姐姐!
那個高高在上,總是用看蠢貨一樣的眼神看著他的女人!
每一次他找她要錢的時候,她總是露出這樣的表情轉身離開,仿佛他真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貨,一團不值得浪費口舌的垃圾。
怒火轟的一聲升了上來,十倍百倍地灼燒著盧西亞諾,甚至蓋過了之前輸錢的憤怒。
他一個打挺從椅子上直起身,伸手去抓那客人的手臂。它從他手中滑脫,但她的確停下了。
“站住!”盧西亞諾大聲說,“哈?你為什麼走?誰讓你走了?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覺得我輸光了你不想和我玩?還是你也覺得我是個蠢貨?”
他抓出一把籌碼,嘩啦啦甩在桌子上:“坐下,我有的是錢。不夠?不夠是嗎?我這裡還有一張地契!葡萄園的,帶著酒莊,這裡誰都沒有我的本錢多。”
他指著巴納德的位置:“給我坐下,現在就坐下,我就拿這個當賭注,贏了我它就是你的,敢不敢?”
莊家輕輕咳嗽了一聲,和一邊的發牌員交換了個頗為複雜的眼神。他們已經在這裡耗了一晚上,但盧西亞諾遲遲不肯把那張地契拿出來。現在終於有了突破口,卻橫空插進來一個陌生人。
那位客人輕輕用手撣了撣衣袖,無可無不可地頷首,走向那團發麵的位置。巴納德還想再說什麼,但在盧西亞諾的逼視下隻能尬笑著叉手起身,給新來的人讓出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