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嶺鎮的晨霧總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礦塵味,像是把整個鎮子都裹進了一層灰色的紗裡。淩晨六點半,能見度不足五十米,遠處礦山的爆破聲被霧氣削弱,隻剩下悶沉沉的震動,順著土路傳到鎮政府大院時,老舊的磚房都跟著輕輕顫了顫。
兩輛黑色的帕薩特公務車破開霧氣,緩緩停在鎮政府小樓前。車頭燈在霧裡暈開兩道昏黃的光,車身上還沾著山路上的黃泥——從縣城到風嶺鎮的三十公裡山路,昨晚下過一場小雨,把路麵攪得泥濘不堪。
第一輛車的車門先打開,縣委副書記李斌彎腰下來,他穿著一件藏青色的夾克,領口扣得嚴絲合縫,下車時下意識地拽了拽衣角,把褶皺捋平。臉上掛著那種常年在官場練就的溫和笑容,眼神卻像探照燈,掃過院子裡等候的人群,最後落在雷傑身上,停留了半秒,又快速移開。
身後跟著的縣政府辦主任、發改委副主任、信訪局副局長等人陸續下車,每個人都穿著挺括的正裝,與風嶺鎮灰頭土臉的環境格格不入。信訪局副局長還特意撐開一把黑色的雨傘,雖然雨早就停了,傘麵卻成了他與這片塵土隔絕的象征。
鎮長王海山早就帶著鎮領導班子在門口候著,他穿著一件新買的淺藍色襯衫,領口彆著一枚褪色的黨徽,雙手在身前搓著,臉上的笑容堆得能擠出褶子。看到李斌,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雙手緊緊握住李斌的手,力道大得指節發白:“李書記!可把您盼來了!這山路難走,您一路受累了!”
李斌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親切:“海山同誌客氣了,都是為了工作。”他目光掃過班子成員,一一握手,輪到雷傑時,他的手勁突然加重,指腹摩挲著雷傑的虎口——那是常年握槍留下的老繭。“雷傑同誌,”李斌的笑容裡多了幾分深意,“風嶺鎮的情況複雜,你剛來就敢動真格,勇氣可嘉啊。縣委對這裡的工作很關注,特彆是近期的一些新情況。”
“新情況”三個字被他咬得格外輕,卻像一根細針,紮在在場每個人的心上。雷傑能感覺到周圍乾部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擔憂,還有王海山那一閃而過的得意。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語氣平穩:“都是分內工作,歡迎李書記和工作組指導。”
院子裡的空氣有點僵,王海山連忙打圓場,側身引著眾人往裡走:“李書記,會議室都準備好了,暖壺裡是剛泡的菊花茶,您先歇歇腳,一會兒聽我們彙報。”他一邊走,一邊偷偷給宣傳委員使了個眼色,宣傳委員立刻小跑著去後廚,叮囑師傅把準備好的水果端上來。
會議室在鎮政府一樓,是整個小樓裡最“氣派”的房間——牆上掛著“風嶺鎮發展規劃圖”,其實就是一張打印的A3紙,用透明膠貼在牆上;長桌是十幾年前的舊款,桌麵有幾道深深的劃痕;角落裡的空調是去年才裝的,外機嗡嗡響著,卻沒送出多少涼風。
工作組的人坐在長桌一側,李斌居中,麵前擺著王海山提前準備好的彙報材料,還有一杯冒著熱氣的菊花茶。鎮班子成員坐在另一側,雷傑坐在最邊上,麵前隻有一個空杯子,他沒讓工作人員倒茶——他知道,這場彙報會,本質是一場針對他的“批鬥會”,沒必要喝這杯帶著虛情假意的茶。
彙報由王海山主講。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材料,聲音洪亮:“各位領導,下麵我代表風嶺鎮黨委政府,彙報近期工作。首先,在經濟發展方麵,我們依托石灰石資源,重點扶持興盛礦業等龍頭企業,去年礦業稅收占全鎮財政收入的65%,帶動就業200餘人……”
他嘴裡的“重點扶持”,在雷傑聽來就是“縱容包庇”——興盛礦業偷稅漏稅、違規排汙,王海山隻字不提;他說的“帶動就業”,卻沒提工人每個月隻能拿到兩千塊工資,還經常被拖欠。
講到“社會穩定”時,王海山話鋒一轉,眼神瞟了雷傑一眼:“近期,我們在征地補償、環境治理等工作中,遇到了一些曆史遺留問題。雷傑書記剛來,乾勁很足,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對個彆村乾部進行審查,對企業進行處罰,出發點是好的,但可能對基層情況還不夠熟悉,導致部分群眾有情緒,企業也有怨言……”
這話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雷傑的做法“激進”,破壞了風嶺鎮的“穩定”。雷傑端起空杯子,指尖在杯沿摩挲著,沒有打斷——他知道,現在反駁沒用,隻會落得“不尊重上級”的口實。
李斌偶爾點頭,手指在材料上輕輕劃著,卻沒問任何實質性問題,像是早就知道王海山會這麼說。其他工作組成員也大多低著頭,要麼假裝看材料,要麼玩手機,隻有信訪局副局長偶爾抬頭,用筆記下幾句,眼神卻時不時瞟向雷傑,帶著一絲審視。
王海山的彙報持續了一個小時,最後以“下一步將繼續統籌發展與穩定,穩步推進各項工作”收尾。李斌放下手中的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始做“重要指示”。
“同誌們,”李斌的聲音比王海山沉穩,帶著官場上特有的抑揚頓挫,“聽了海山同誌的彙報,我對風嶺鎮的工作有了大致了解。首先,要肯定風嶺鎮曆屆班子的辛勤付出——在資源有限、條件艱苦的情況下,能保持經濟穩定增長,維護社會大局穩定,不容易,縣委是認可的。”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掃過全場:“但是,我們也要清醒地認識到,發展是硬道理,穩定是硬任務,兩者必須統籌兼顧,不能偏廢。風嶺鎮有礦山資源,這是優勢,但也容易引發矛盾——征地補償、環境保護、企業用工,這些都是老百姓關心的大事,處理不好,就會影響穩定大局。”
“特彆是在處理曆史遺留問題時,”李斌的目光停在雷傑身上,語氣變得“語重心長”,“一定要講究方式方法。依法依規是底線,但也要考慮實際情況,考慮社會承受度。比如對企業的監管,要引導為主,處罰為輔,不能一罰了之、一停了之。企業是地方經濟的支柱,要是企業出了問題,工人失業、稅收減少,最終受影響的還是老百姓。有時候,步子邁得太大、太快,反而會好心辦壞事啊。”
這番話沒提雷傑的名字,卻句句都在指向他處理李滿囤、趙國強和興盛礦業的事。會議室裡鴉雀無聲,王海山帶頭點頭:“李書記說得對!我們一定吸取教訓,以後工作中會更注重方式方法,爭取做到既解決問題,又維護穩定。”
其他鎮乾部也紛紛附和,有的說“要向李書記學習,提高工作方法”,有的說“以後會多跟企業溝通,做好協調工作”。雷傑坐在角落裡,看著眼前的“一片和諧”,心裡冷笑——這些人嘴裡的“穩定”,不過是縱容腐敗、包庇黑惡的借口。
彙報會結束後,工作組分成三個小組展開“調研”:縣政府辦和發改委的人去興盛礦業“考察”,美其名曰“了解企業困難”;信訪局的人找村乾部和村民“座談”,實則是收集對雷傑的“意見”;李斌則單獨留下雷傑,在小會議室談話。
小會議室比大會議室更簡陋,隻有一張圓桌和四把椅子,牆上貼著一張泛黃的“八項規定”宣傳畫。李斌坐在椅子上,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雷傑:“來一根?”
雷傑擺手:“謝謝李書記,我不抽煙。”
李斌自己點燃煙,煙霧在狹小的空間裡彌漫開來,他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圈:“雷傑同誌,咱們開門見山。興盛礦業的事,你是不是有點太較真了?”
“李書記,我是依法辦事。”雷傑身體坐直,“興盛礦業違規排汙,證據確鑿,下遊三個村的水質超標十倍,魚塘絕收,老百姓連乾淨水都喝不上,我要是不處理,才是失職。”
“我知道你依法辦事,”李斌彈了彈煙灰,語氣軟了下來,“但也要考慮實際情況。劉富貴跟我說,他願意投資五十萬建汙水處理廠,隻是需要時間。你現在讓他停產,幾百個工人沒工資拿,肯定會鬨,到時候縣裡又要維穩,麻煩。”
“李書記,”雷傑看著他的眼睛,“之前的五年,劉富貴拿了多少借口?說要建汙水處理廠,結果錢都進了他自己的口袋。老百姓等不起,也耗不起。法律不是橡皮筋,不能因為‘麻煩’就變通。”
李斌的臉色沉了下來,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雷傑,你是軍人出身,性格直,我理解。但地方工作和部隊不一樣,不能隻講原則,不講變通。你這樣硬來,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會把自己逼到對立麵。”
“我不怕對立。”雷傑語氣堅定,“我來風嶺鎮,是為了給老百姓做主,不是為了和企業搞好關係。如果維護老百姓的利益要得罪人,我認了。”
談話不歡而散。李斌站起身,沒再說話,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雷傑一眼,轉身離開。雷傑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的煙蒂,心裡很清楚——李斌是在替劉富貴和背後的人施壓,這場較量,才剛剛開始。
工作組在風嶺鎮的三天,成了雷傑的“壓力測試”。
去興盛礦業“考察”的縣政府辦主任回來後,在座談會上說:“興盛礦業的生產條件確實簡陋,但劉總態度很積極,願意配合整改,我們應該給企業一個機會。”發改委副主任也附和:“風嶺鎮的財政太依賴礦業,停產會影響全年的經濟指標,縣裡對這個很重視。”
信訪局副局長找了十個村乾部談話,有八個都“反映”雷傑“工作方法簡單”“不聽取意見”,隻有兩個老實的村乾部,支支吾吾地說“雷書記是為了老百姓好”,卻被信訪局副局長打斷:“我們是來了解問題的,不是來聽表揚的。”
就連王海山,也變得活躍起來。他每天陪著工作組的人吃飯、下鄉,嘴裡不停地說“雷書記剛來,很多情況不了解,以後我們會多提醒他”,儼然成了“穩定大局”的功臣。
雷傑表麵上不動聲色,該開會開會,該下鄉下鄉,甚至還去了興盛礦業,查看他們的“整改情況”——結果發現,所謂的整改,隻是把排汙口從河道上遊移到了下遊,根本沒解決問題。他當場要求劉富貴立刻停止排汙,劉富貴卻嬉皮笑臉地說:“雷書記,李書記都跟我說了,咱們慢慢整改,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