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源縣委大樓的深夜,像被一層濃稠的墨色包裹。整棟樓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隻有走廊裡應急通道的綠色指示燈,在黑暗中暈開一圈微弱的光,映著牆麵瓷磚上“忠誠、乾淨、擔當”的標語,顯得格外肅穆。三樓的縣委書記辦公室,門縫裡漏出的暖黃燈光,是這棟“沉睡巨獸”身上唯一醒著的觸角,在無邊夜色裡格外紮眼。
林雪坐在紅木辦公桌後,指尖懸在私人手機的屏幕上方——那條寫給雷傑的加密短信“證據已收,穩住,待機”已經編輯完成,隻差最後一步發送。辦公桌上,那台剛備份完證據的私人筆記本還亮著,屏幕上“風嶺證據”的文件夾圖標,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她的心頭。空調的出風口偶爾送出一陣涼風,帶著文件櫃裡陳年紙張的黴味,拂過她的臉頰,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微鬆弛了一瞬。
她想起兩小時前,那個穿著快遞員製服的年輕人,把存儲器和信紙交給她時,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是恐懼,也是一種隱秘的期待。她又想起雷傑在風嶺鎮的調研報告裡,那些用紅筆標注的村民訴求:“希望喝上乾淨水”“希望孩子能在沒灰塵的教室裡上課”“希望被克扣的補償款能拿回來”。這些樸素的願望,此刻像細小的火苗,在她心裡輕輕跳動。
“再等等,”她在心裡對自己說,“等明天和張書記對接好,確定了調查組的方案,再讓雷傑行動也不遲。”她的指尖微微下移,距離發送鍵隻有一毫米的距離。
就在這時——
“叮鈴鈴——!”
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突然爆發出尖銳的鈴聲!那聲音像一把生鏽的錐子,狠狠紮進寂靜的辦公室,震得桌角的白瓷茶杯都微微顫動,杯底的茶葉渣在涼水裡打著轉。
林雪的指尖猛地頓住,全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
這部紅色保密電話,是縣委書記專屬的應急通訊線路,號碼隻有市委常委、市紀委主要領導,以及縣委班子裡的極少數人知道。它的作用,是應對重大突發事件——比如群體事件、重大安全事故,或是涉及國家安全的緊急情況。這麼晚了,誰會打這部電話?
一種冰冷的預感,順著脊椎迅速爬上後腦勺。她盯著那部仍在瘋狂嘶鳴的電話,紅色的機身在暖黃的燈光下,像一塊發燙的烙鐵。電話鈴聲持續不斷,像在催促,又像在挑釁,打破了深夜所有的安寧。
她深吸一口氣,左手悄悄攥成拳頭,指甲嵌進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作為在基層摸爬滾打二十年的乾部,她經曆過無數次緊急情況,但從未有一次,像此刻這樣,被一種無形的恐懼攥緊心臟。她緩緩伸出右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聽筒,那一刻,仿佛摸到了一塊即將爆炸的炸藥。
聽筒貼在耳邊的瞬間,林雪首先聽到的不是預期中的人聲,也不是尋常電話線路裡的電流雜音,而是一片死寂——那種真空般的、沒有任何聲響的死寂,仿佛電話那頭連接著一個無人的深淵。
她的呼吸下意識地放緩,甚至能聽見自己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嗡嗡”聲。她握緊聽筒,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您好,我是林雪。”
沒有回應。死寂還在繼續,像一張無形的網,慢慢收緊,勒得她胸口發悶。
就在林雪以為電話線路出了故障,準備掛斷時,一個聲音突然從聽筒裡鑽了出來——那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經過電子設備嚴重失真、扭曲後的合成音。聲音裡夾雜著細碎的電流雜音,每個字都像生鏽的齒輪在緩慢轉動,冰冷、僵硬,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波動:
“林——雪——書——記——”
三個字被拖得很長,尾音帶著尖銳的電子顫音,像指甲劃過金屬板,刺得林雪的耳膜一陣發麻。對方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和職務,沒有任何鋪墊,仿佛在確認她的身份,又像是在宣告——“我知道你是誰”。
林雪的心臟猛地一沉,指尖微微發抖,但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請問您是哪位?有什麼事?”
合成音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依舊用那種機械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著:“你——很——勤——奮——深——夜——還——在——辦——公——室——工——作——”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炸得林雪頭皮發麻。對方知道她在辦公室?是通過監控?還是有人在暗中觀察?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辦公室的窗戶——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沒有任何縫隙;又看向門口,門是反鎖的,鑰匙隻有她和秘書小周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被全方位監視了。
“你——也——很——聰——明——找——到——了——‘那——些——東——西’”合成音繼續說著,“但——林——書——記——你——應——該——知——道——有——些——事——情——不——該——你——管——”
“那些東西”——指的是雷傑送來的證據。林雪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指攥緊聽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如果你有正當的訴求,可以通過正常的組織程序反映,不要用這種方式。”
“組——織——程——序?”合成音突然發出一串刺耳的電子雜音,像是在冷笑,“嗬——嗬——嗬——林——書——記——你——覺——得——‘組——織——程——序’能——解——決——所——有——問——題?”
雜音消失後,合成音的語調突然變得冰冷,帶著赤裸裸的威脅:“淩——源——的——水——很——深——比——你——想——象——的——還——要——深——小——心——腳——下——彆——掉——進——去——溺——死——”
林雪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威脅不是空穴來風——他們知道她掌握了證據,知道她的工作習慣,甚至可能知道她接下來的計劃。但她還沒來得及反駁,聽筒裡傳來的下一句話,徹底擊垮了她的心理防線。
“對——了——忘——了——告——訴——你——你——的——兒——子——很——可——愛——”合成音的語速突然加快,每個字都像一把尖刀,刺向林雪最脆弱的地方,“他——在——省——城——實——驗——小——學——三——年——級——二——班——今——天——上——午——還——帶——了——手——工——課——作——品——一——隻——木——頭——小——船——對——吧——”
“轟!”的一聲,林雪感覺自己的大腦像被重錘擊中,一片空白。
兒子是她的軟肋,是她在堅硬的官場外殼下,唯一柔軟的角落。她因為工作忙,很少能陪在兒子身邊,隻能每周五晚上開車回省城,周日晚上再趕回淩源。昨天早上,兒子還在電話裡興奮地跟她說:“媽媽,我做的木頭小船得了全班第一,老師說要放在學校的展示櫃裡!”
對方不僅知道兒子的學校和班級,還知道他今天的具體情況——這意味著,她的家人,已經被對方盯上了!他們在暗中監視她的兒子,甚至可能已經采取了某種行動!
一股難以抑製的恐懼和憤怒,像火山一樣在她心裡爆發。她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聲音因為極致的情緒波動而帶著一絲沙啞:“你……你們想乾什麼?!不準動我的兒子!”
“很——簡——單——”合成音的語調又恢複了之前的冰冷,“停——止——你——手——裡——的‘工——作’忘——掉——你——看——到——的——一——切——讓——淩——源——恢——複——‘穩——定’”
“否則呢?”林雪咬著牙,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
“否——則——”合成音頓了頓,電子雜音變得更加尖銳,“後——果——你——承——擔——不——起——比——你——想——象——的——還——要——嚴——重——”
“哢噠。”
電話被乾脆利落地掛斷。聽筒裡隻剩下單調的忙音,“嘟嘟嘟”地響著,像一個冰冷的嘲諷,在寂靜的辦公室裡回蕩。
林雪緩緩放下聽筒,手臂沉重得仿佛灌了鉛。她跌坐在椅子上,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濕,緊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她的手指還在微微發抖,剛才那串合成音的每個字,都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腦海裡,尤其是提到兒子的部分,讓她心臟一陣陣抽痛。
她拿起私人手機,屏幕上還停留在那條未發送的短信界麵。此刻,“穩住,待機”四個字,突然變得格外刺眼。
退縮嗎?
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如果她停下,不再追查馬文斌和趙天霸,對方可能就會放過她的兒子,她的家人就能安全。她可以像之前的縣委書記一樣,對淩源的黑暗視而不見,安安穩穩地做她的縣委書記,等任期滿後調去更好的地方。
可是,她能嗎?
她想起風嶺鎮下遊那些被汙染的魚塘,張大哥蹲在塘邊,看著滿塘死魚時空洞的眼神;想起老機械廠家屬區的王大爺,握著她的手,哽咽著說“我們隻是想要回自己的安置款”;想起雷傑在調研報告裡寫的那句話:“如果連縣委書記都不敢為老百姓做主,那老百姓還能相信誰?”
這些畫麵,像一把把錘子,敲碎了她內心的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