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偉離開後,辦公室裡恢複了安靜。寧方遠並沒有立刻回到辦公桌後,而是依舊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樓下如同模型般的城市街景。他臉上的溫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凝重。
祁同偉帶來的消息,印證了他內心深處某些模糊的預感。沙瑞金和田國富,果然沒有滿足於僅僅在銀行係統和歐陽菁身上做文章,他們的刀,終於還是要砍向漢東省最堅硬、也最敏感的那塊骨頭——光明峰項目。
而這個項目背後的渾水,遠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寧方遠緩緩踱步到酒櫃旁,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純淨水,卻沒有喝,隻是握在手中,感受著玻璃杯壁的冰涼。
‘陳海他們查到的,那些藏在開曼群島背後的公司…’寧方遠心中默念,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弧度。祁同偉以為那是需要警惕的未知領域,但他寧方遠,卻恰好知道那冰山之下的一部分真相。
這並非因為他直接參與了什麼,而是得益於他那位遠在京城、身居中樞要職的老領導——裴一泓的偶爾提點。在一次私下談話中,裴一泓曾以提醒的口吻,隱約告誡過他漢東省局麵複雜,尤其是京州的一些大項目,水深得很,牽扯到不少京城方麵的利益,讓他行事要格外注意分寸,既要推動工作,也要懂得平衡和規避風險。
當時裴一泓沒有明說,但後來通過其他一些零散的信息渠道,寧方遠大致拚湊出:光明峰這個號稱漢東省頭號政績工程的項目,其中幾個最核心、利潤最豐厚的子項目,其最終的實際掌控者,根本就不是什麼普通的民營企業家,甚至也不是趙瑞龍那種級彆的地方權貴子弟,而是幾位來自京城的、真正手眼通天的“三代”。其中似乎就包括了秦家、李家等幾個顯赫家族的旁支或關聯人物。
這些人通常不會親自露麵,而是通過極其複雜的股權設計,利用離岸公司作為屏障,隱藏在層層迷霧之後,再由像丁義珍這樣的“白手套”在前台具體操作。他們投入的或許不僅僅是資金,更是一種無形的“影響力”,以確保項目能夠以超常規的速度和方式推進,並獲取超額的利益。
田國富或許真的不知道這背後的驚天背景,他可能隻是執著於查清腐敗案件,扳倒趙立春的殘餘勢力。但沙瑞金呢?寧方遠眼神微眯。沙瑞金是帶著特殊使命空降漢東的,在上層擁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和支持力量。他如此執著於深挖光明峰項目,是真的不知深淺,鐵麵無私到了極點,還是…他本身就得到了某種默許甚至支持,其目標並不僅僅是趙立春,更在於敲打甚至清除這些附著在地方重大項目上吸血的特殊利益群體?
一想到後麵這種可能性,就連寧方遠都感到一陣心驚。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漢東地方反腐了,而是可能引發更高層麵震蕩的激烈博弈!
如果沙瑞金真是這個目的,那麼陳海現在的調查,就等於是在不知不覺中,充當了捅馬蜂窩的那根竹竿。一旦那些離岸公司的麵紗被徹底揭開,背後的名字暴露出來,所引起的反彈和風暴,將是難以想象的。到時候,彆說一個陳海,恐怕連沙瑞金本人都未必能完全控製住局麵。
而他寧方遠自己,此刻正處在風暴可能席卷而來的路徑上。作為漢東省的常務副省長,主管經濟工作,他無法置身事外。支持調查?意味著他將直接站到那些京城力量的對立麵,後果難料。阻止調查?且不說是否阻止得了,這又違背了他一貫塑造的公正形象,更可能與沙瑞金、田國富正麵衝突,同樣不是明智之舉。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一步走錯,就可能滿盤皆輸。
沉思良久,寧方遠意識到,憑借他自己目前的信息和判斷,已經無法做出最穩妥的決策。他必須求助,必須聽取那位深諳高層政治博弈、視野遠比他開闊的老領導的意見。
他放下水杯,走回辦公桌,深吸一口氣,拿起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他沒有直接撥打裴一泓的私人號碼,而是先撥通了裴一泓辦公室秘書的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傳來一個年輕而乾練的聲音:“您好,這裡是裴辦。”
“你好,我是漢東省的寧方遠。請問領導現在方便接電話嗎?我有些工作上的重要情況,想向領導彙報請教。”寧方遠的語氣非常客氣。
“寧省長您好。”秘書顯然知道他的身份,語氣恭敬但流程嚴謹,“領導正在小會議室參加一個臨時碰頭會,大概還需要半小時左右。您看這樣好不好,半小時後,您再打過來,那時領導應該有時間接聽您的電話。”
“好的,沒問題。那我半小時後再打過來。麻煩你了。”寧方遠客氣地回應。
“您太客氣了,寧省長。半小時後您直接撥領導直線即可。”
掛斷電話,寧方遠緩緩坐回椅子上。這半小時的等待,變得有些漫長。他腦海中不斷推演著各種可能性,權衡著利弊得失。
他再次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漢東省的天空,看似晴朗,實則暗流洶湧。沙瑞金的銳意進取,田國富的緊追不舍,陳海在不知情下的深入虎穴,祁同偉的警覺與投靠,李達康的沉默與觀望,趙立春遠在京城的殘餘影響,以及那些隱藏在開曼群島迷霧之後的龐然大物…所有這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而危險的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寧方遠的目光越來越深沉,也越來越冷靜。當牆上的時鐘終於指向半小時之時,他沒有任何猶豫,轉身回到桌前,沉穩地拿起話筒,撥通了那個直通高層的保密號碼。
等待音隻響了一聲,便被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平和卻自帶威嚴的熟悉聲音:
“方遠啊,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