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倏忽而過,鎮國公府門前車馬漸稠。京中幾位有頭有臉的夫人攜著適齡的公子貴女前來赴這春日賞花宴,名為賞花,實則暗流湧動,是京中高門相看、聯絡情誼的場合。
傅棲鵲穿著一身海棠紅蹙金雙層廣綾長裙,明豔照人,在一眾珠環翠繞的貴女中亦是鶴立雞群。她言笑晏晏,應付自如,眼波流轉間,卻總是不經意地掃過不遠處垂手侍立、如同背景般的謝蘭因。
他今日依舊是一身玄色侍衛服,隻是腰間換上了她所贈的玄色銀絲攢珠劍穗,墨玉珠子在陽光下流轉著暗沉的光澤,與他眼尾那顆愈發顯得清冷的淚痣遙相呼應。自那日劍穗風波後,他似乎更加沉默,也更加警惕,像一張繃緊的弓。
宴席設在府中最大的水榭花園,曲水流觴,百花爭妍。傅棲鵲正與幾位相熟的貴女說著話,一個不合時宜的身影晃了過來,是吏部尚書家的公子王允,京中有名的紈絝,此刻麵帶酒氣,眼神輕浮地黏在傅棲鵲身上。
“傅大小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把這滿園春色都比下去了。”王允湊近,帶著酒氣的呼吸幾乎噴到傅棲鵲臉上,伸手就要去拉她的衣袖,“不知可否賞臉,陪本公子飲一杯?”
傅棲鵲眉頭微蹙,正欲後退避開,一道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倏然擋在她身前。
謝蘭因並未動手,隻是站在那裡,身姿挺拔如鬆,周身散發出的冷冽氣息如同實質的屏障。他目光平靜地看著王允,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王公子,請自重。”
王允被那眼神看得一滯,酒醒了兩分,但眾目睽睽之下覺得失了麵子,惱羞成怒:“哪裡來的奴才,也敢攔本公子?滾開!”說著竟伸手要去推搡謝蘭因。
電光火石間,眾人甚至沒看清謝蘭因是如何動作的,隻聽王允“哎呦”一聲痛呼,手腕已被謝蘭因反手扣住,力道拿捏得極準,既讓他動彈不得,又未傷及筋骨。
“屬下職責所在,護衛小姐安全。若有冒犯,還請王公子見諒。”謝蘭因的聲音依舊平穩,手下卻暗勁一吐。
王允隻覺得半條胳膊都麻了,疼得齜牙咧嘴,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色厲內荏地嚷嚷:“你、你放開!”
這邊的動靜早已驚動了眾人。傅棲鵲看著擋在自己身前那寬闊而堅定的背影,心中莫名一暖,正要開口,卻聽另一道溫文爾雅的聲音響起:
“王兄喝多了,何必與一個侍衛計較?平白失了身份。”說話的是宰相公子李文軒,他手持折扇,麵帶微笑地走上前來,目光先在傅棲鵲臉上流轉一圈,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繼而落在謝蘭因身上,那笑意便淡了幾分,透出些許審視與不易察覺的冷意。
他身後跟著的幾位公子也跟著幫腔,場麵一時有些微妙。
傅夫人柳氏適時地走了過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婉笑容,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般,對王允道:“王公子想是酒酣耳熱,不如到那邊涼亭醒醒酒?”又對眾人笑道:“不過是年輕人玩鬨,些許誤會,大家繼續賞花,莫要掃了興致。”
她三言兩語,既全了王家的麵子,又輕描淡寫地將事情定性為“玩鬨”,化解了僵局。王允悻悻地被自家小廝扶走,一場風波看似平息。
李文軒卻並未就此罷休。他搖著折扇,目光轉向水榭中央擺放的古琴,笑道:“早聞棲鵲妹妹琴藝超群,今日良辰美景,不知我等可有耳福一聞?”他頓了頓,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看向仍護在傅棲鵲身前的謝蘭因,“方才見這位侍衛身手不凡,想必也是位雅人?不知可否與棲鵲妹妹合奏一曲,讓我等開開眼界?”
這話看似客氣,實則毒辣。一個侍衛,身份低微,如何能與國公府嫡女合奏?這分明是要將謝蘭因架在火上烤,若他不敢,便是坐實了粗鄙無文;若他敢,便是僭越失禮,無論怎樣都是錯。
傅棲鵲臉色微沉,正要開口拒絕,謝蘭因卻幾不可查地對她微微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一直在旁靜觀的一位身著常服、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正是靖王趙煜。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謝蘭因,又瞥了一眼李文軒,哈哈一笑:“文軒這提議倒是有趣。不過,強人所難就失了風雅了。”他目光落在謝蘭因身上,帶著幾分探究,“這位小友氣度不凡,方才出手分寸拿捏極好,不知可通音律?若通,獨奏一曲助興亦可;若不通,賞花飲酒亦是樂事。”
靖王的話,既解了圍,又將選擇權交還給了謝蘭因,給了台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謝蘭因身上。
傅棲鵲手心微微出汗,她看到謝蘭因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蜷縮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不管不顧地再次將他護在身後,卻見謝蘭因上前一步,對著靖王和傅棲鵲分彆一揖。
他抬起頭,目光沉靜如水,聲音清越:“承蒙靖王殿下、小姐不棄,屬下……願獻醜一試。”
他竟應下了!
在眾人或驚訝、或好奇、或等著看笑話的目光中,謝蘭因穩步走到琴前坐下。他並未去看那架名貴的焦尾古琴,反而從懷中取出一支通體碧綠、色澤溫潤的竹笛。
他閉上眼,似乎在凝神靜氣。片刻後,修長的手指按上笛孔,薄唇輕抵吹口。
一縷清越空靈的笛音,如同雪山之巔流淌而下的第一道清泉,驟然劃破了水榭的喧囂。
笛聲初起時略顯生澀,似乎帶著久未觸碰的滯礙,但很快便流暢起來,音色純淨透亮,旋律悠遠孤高,竟是一首在場無人聽過的曲子。那曲調不似尋常江南絲竹的婉轉,反而帶著一種北地的蒼茫與孤寂,時而如風過雪原,時而如雁唳長空,意境開闊而深遠。
傅棲鵲屏住了呼吸。她聽出來了,這笛聲的意境,與他那夜所彈的《平沙落雁》一脈相承,卻又似乎更加……私人,更加貼近他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角落。
水榭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超乎想象的笛音吸引。就連李文軒,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謝蘭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笛聲時而低回,如泣如訴,時而高亢,穿雲裂石。他眼尾那顆淚痣,在專注的神情襯托下,仿佛也染上了音律的靈性,不再冰冷,反而透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瑰麗。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在水榭間回蕩不息。
片刻的寂靜後,靖王趙煜第一個撫掌讚歎:“妙!妙極!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他目光灼灼地盯著謝蘭因,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小友笛藝已臻化境,更難得是這曲中意境,孤高曠遠,非心胸開闊者不能為。不知此曲何名?”
謝蘭因放下竹笛,起身,依舊是那副恭敬的姿態,聲音卻比剛才多了一絲幾不可查的波瀾:“回王爺,此曲名為《孤鴻影》,是……屬下少時,隨一位長輩所學。”
“《孤鴻影》……好名字,貼切!”靖王點頭,眼神深邃,似在回味,又似在透過謝蘭因看著彆的什麼,“這曲風,這名字……倒讓本王想起一位故人……”
他話未說儘,但看向謝蘭因的目光,已帶上了更深沉的意味。
傅棲鵲心中猛地一跳。靖王口中的“故人”,莫非與謝蘭因的身世有關?
而李文軒的臉色,已徹底陰沉下來。他本想羞辱對方,卻沒料到反被對方憑借真才實學狠狠壓了一頭,尤其是在傅棲鵲和靖王麵前!他盯著謝蘭因,眼神陰鷙,幾乎要噴出火來。
賞花宴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繼續進行。傅棲鵲找了個借口暫時離席,走到僻靜處,晚晴立刻跟了上來,激動地小聲道:“小姐!謝侍衛他……他真是太厲害了!您看到李文軒那張臉了嗎?都快綠了!”
傅棲鵲卻沒有笑,她望著水榭方向,眉頭微蹙。謝蘭因的才華展露,固然讓她欣喜,但靖王那意有所指的話,以及李文軒毫不掩飾的嫉恨,都像是一根根無形的刺,紮在她心上。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謝蘭因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藏拙”了。他就像一顆被迫拭去塵埃的明珠,光芒再也無法掩蓋,而這光芒,必然會引來更多的注視,甚至是……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對晚晴吩咐道:“去告訴謝蘭因,讓他晚些時候……到我書房來一趟。”
她需要和他談談。有些話,不能再等了。
而此刻,在宴席的角落,靖王趙煜端著酒杯,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隨著遠處那道玄色身影,對身旁的心腹低聲自語:“像,太像了……不僅是容貌氣度,連這音律中的風骨,都像極了當年的謝太傅。謝家……難道真有遺珠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