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冗餘的第七循環
墨天衡跪在青雲宗外門傳功堂冰冷的青金石地板上,喉頭一股腥甜被他強行咽了回去。廢去修為的劇痛如同潮水般反複衝刷著他的四肢百骸,但他腰杆依舊挺得筆直,目光穿過前方戒律長老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落在殿外那片被陣法束縛、呈現出不自然流彩的天空。
“……外門弟子墨天衡,妄議經典,篡改功法,動搖道心,其行當誅!念其年幼,姑廢修為,逐出山門,永不複錄!”
戒律長老冰冷的聲音在真元加持下,回蕩在偌大的傳功堂中,震得跪在兩側旁觀的弟子們耳膜嗡嗡作響。他們看向墨天衡的眼神裡,有憐憫,有嘲弄,但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妄議經典?篡改功法?
墨天衡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帶著幾分自嘲,幾分荒謬。
三日前,傳功堂講授《基礎煉氣訣》第七層“氣轉周天”的關竅。那位內門的傳功師兄口若懸河,講述如何引導靈力在一條複雜的回路中運行七個大循環,方能夯實根基,衝擊瓶頸。
所有弟子都聽得如癡如醉,唯有墨天衡,越聽眉頭皺得越緊。
在他眼中,那靈力運行的軌跡並非玄奧莫測的道韻,而像是一段……冗雜低效的代碼。尤其是那第七個循環,分明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重複累贅,它不僅無助於靈力提純,反而會因為不必要的摩擦損耗,在經脈中留下極其細微的暗傷,積年累月,終成大道之阻。
他本可以沉默。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將眼前所見種種不合“理”之處壓在心裡。
但這一次,他沒有。
在那位傳功師兄結束講課,傲然環視,詢問“可還有疑惑”時,墨天衡站了起來。
他走到殿前那塊銘刻著《基礎煉氣訣》全文的玉璧前,手指點向那第七循環的靈力走向圖,聲音清晰而平靜:
“傳功師兄,弟子愚見,此第七循環,似有不妥。”
滿堂寂靜。
他渾然不覺,或者說已不在乎,繼續闡述:“依此圖運行,靈力在此處迂回,經過三個冗餘節點,平白損耗三成,更會在此處……”(他指向一個關鍵的連接點)“產生細微震蕩,長期以往,恐傷及手太陰肺經。”
他甚至還提出了一個優化方案:“若截去此循環,將前六循環的收束點直接連接至丹田氣海,效率可提升近五成,且隱患自消。”
那一刻,傳功堂裡落針可聞。
隨後,便是爆發出哄堂大笑。有弟子笑得前仰後合,指著他說:“墨天衡,你莫不是修煉修傻了?祖師傳下的無上法門,也是你能置喙的?”
傳功師兄的臉色由紅轉青,最後變得鐵青。他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最嚴重的挑釁。
“狂妄!”一聲怒喝如同驚雷,“竟敢篡改祖師真法,汙蔑經典!此乃動搖我青雲道基之邪說!拿下!”
於是,便有了今日之事。
“……執法弟子,剝其宗門服飾,扔出山門!”戒律長老的最後宣判,將墨天衡從短暫的回憶中拉回。
兩名麵無表情的執法弟子上前,粗暴地扯掉他身上那件代表著青雲宗外門身份的淡青色長袍,露出裡麵漿洗得發白的粗布內衫。
初春的寒風瞬間灌入,激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被架起雙臂,拖向殿外。經過戒律長老身邊時,那位長老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如看螻蟻。
“冥頑不靈,自取其禍。”
墨天衡沒有回應。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那片被陣法扭曲的天空,這一次,他看得更仔細了些。那流轉的陣法光華,在他眼中,似乎也呈現出某種不自然的、僵硬的循環軌跡,與那《基礎煉氣訣》的第七循環,有著異曲同工的……愚蠢。
他被粗暴地扔出了那高大巍峨、雲霧繚繞的山門。
身體沿著陡峭的石階翻滾而下,不知磕碰了多少次,直到撞在一棵老鬆的樹乾上才停了下來。全身上下無處不痛,尤其是氣海位置,空空蕩蕩,傳來陣陣撕裂般的虛無感。
他掙紮著坐起,背靠老鬆,望著那高聳入雲、仿佛隔絕了天與人的青雲山門。
沒有憤怒,沒有怨恨,隻有一種極致的疲憊和……疏離。
這個世界,似乎從一開始,就與他格格不入。彆人感受到的是靈氣盎然的道韻,他看到的卻滿是漏洞與不合理。
他咳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嘗試著按照最粗淺的呼吸法門吸納一絲靈氣,卻隻覺得那些所謂的“靈氣”如同頑石,難以撼動分毫。廢掉修為後,他連最基礎的引氣入體都做不到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間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
墨天衡知道,他必須離開這裡。青雲宗方圓百裡並非善地,以他如今凡人之軀,隨時可能成為野獸甚至某些邪修的餌食。
他咬著牙,用儘全身力氣撐起身體,折了一根樹枝當做拐杖,踉蹌著,向著與青雲山門相反的、那片荒蕪人煙的禁地方向走去。
據說,那裡是上古戰場遺跡,空間紊亂,絕地遍布,連宗門內的築基修士都不敢輕易深入。
對他而言,那裡或許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一條……絕路。
每走一步,廢掉的氣海都傳來針紮般的痛楚。但他的眼神卻異常清明,甚至帶著一絲探究。
他看著腳下崎嶇的山路,看著周圍扭曲的草木,看著夜空中那輪似乎也比記憶中運行軌跡略顯滯澀的月亮。
“錯誤……到處都是錯誤……”
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奇異的力量。
“如果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則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充滿冗餘和死循環的代碼呢?”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在他荒蕪的內心瘋長。
他抬起頭,望向禁地深處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蹣跚而行。
身影逐漸融入夜色,單薄而決絕。
墨天衡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在嶙峋的怪石與枯死的古木間艱難穿行。身後的青雲山早已被濃重的霧靄吞噬,連同那所謂的仙家氣象,一同消失在視野的儘頭。
前方,便是被標注為“絕地”的上古禁地。
空氣在這裡變得粘稠而沉重,靈氣並非稀薄,而是呈現出一種狂亂、破碎的狀態。尋常修士在此,彆說汲取靈氣,就連維持自身靈力穩定都極為困難。風中夾雜著細微的、仿佛能切割靈魂的嘶鳴,那是紊亂的空間裂縫在低語。
對墨天衡而言,這種感覺並未帶來更多的不適。一個本就無法感應靈氣的人,自然不會因靈氣的混亂而痛苦。他甚至覺得,這片被世人畏懼的土地,比那秩序井然的青雲宗,更接近某種……“真實”。
一種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破敗與混亂。
他拄著樹枝,每一步都踩在鬆脆的、不知是何年代的枯骨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四周彌漫著淡淡的腐朽氣息,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味,仿佛歲月的血腥從未真正散去。
夜幕徹底降臨,禁地之內並無星月,隻有一片化不開的濃墨般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些更加深邃、緩緩扭曲的陰影。未知的危險潛伏在每一個角落。
饑渴與傷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斷蠶食著他的意誌。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或許明天,或許下一刻,他就會成為這無數枯骨中的一員。
就在他意識開始模糊,幾乎要放棄之時,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整個人向前撲倒。
預想中撞擊岩石的劇痛並未傳來,身下似乎是一個向下的斜坡,他控製不住地翻滾下去。天旋地轉間,仿佛穿過了一層冰冷粘稠的水膜,周遭的景象驟然一變。
他跌入了一個巨大的、半球形的坑洞底部。這裡異常“乾淨”,沒有枯骨,沒有雜草,甚至連那無所不在的狂亂靈氣都消失了。坑壁光滑得不像天然形成,覆蓋著一層暗淡的、仿佛金屬氧化後的灰白色物質。
最奇異的是坑洞的中心。
那裡懸浮著無數細密如蛛網的、散發著微弱幽藍光芒的線條。它們並非靜止,而是在以一種極其複雜、卻又帶著某種僵硬規律的軌跡緩緩流動、交織、幻滅。它們構成了一個龐大而殘缺的立體圖案,像是一個破碎的羅盤,又像是一段被遺忘的樂章。
墨天衡掙紮著坐起身,目光觸及那幽藍光網的瞬間,整個人如遭雷擊。
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震撼。
而是因為……熟悉。
那流動的、交織的線條,在他眼中,不再是玄奧難明的符文或陣法。
它們是一行行代碼。
是比他曾在《基礎煉氣訣》玉璧上、在青雲宗護山陣法光華裡看到的,更加原始、更加基礎,但也更加混亂、充滿更多錯誤和斷裂的……世界的底層源代碼!
“這……這是……”
他忘記了傷痛,忘記了饑渴,幾乎是匍匐著爬向那幽藍光網。越是靠近,那種“看見”的感覺就越是清晰。
他“看”到代表空間結構的線條,在某些節點處出現了致命的“死循環”,導致那片區域的空間不斷折疊、錯位,形成穩定的裂縫。
他“看”到代表能量流動的線條,在某個轉換接口處發生了“數據溢出”,使得純淨的天地靈氣被汙染、扭曲,變成了外界那種狂亂的狀態。
他“看”到代表物質構成的線條,因為一個基礎定義的“參數錯誤”,使得這片土地上的某些岩石呈現出不合常理的金屬光澤,卻又脆弱不堪。
到處都是錯誤!漏洞!Bug!
這是一個從根基上就搖搖欲墜的係統!青雲宗的功法,不過是建立在這個漏洞百出的係統之上,一套更加粗糙的應用程序罷了!
強烈的眩暈感襲來,並非因為傷勢,而是因為短時間內接收了太多難以理解的“信息”。他的大腦如同過載的機器,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
但他內心深處,卻有一股火焰被點燃了。
如果……如果能理解這些代碼……如果能修複這些錯誤……甚至……隻是利用它們……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
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嘗試去觸碰一條距離他最近、正在緩慢閃爍、明顯運行不暢的幽藍光絲。那光絲代表著附近一小片區域的“物質穩定性參數”。
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光絲的瞬間,那光絲猛地一亮,隨即劇烈地抖動起來,仿佛受到了乾擾。與此同時,墨天衡感覺自己的意識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拉扯,投入那片無儘的代碼之海。
無數雜亂的信息碎片衝刷著他的靈魂:
“……協議斷開……第VII號實驗場失去連接……”
“……底層規則引擎過載……嘗試重啟失敗……”
“……‘蓋亞’意識模組發生未知變異……啟動緊急凍結程序……”
“……警告!係統完整性37.2%……低於臨界值……”
斷斷續續的、冰冷的、非人的提示音,夾雜著大量無法理解的術語和報錯信息,在他腦海中炸開。
“噗——”
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意識被強行彈回現實,整個人虛脫般癱倒在地,眼前陣陣發黑。
僅僅是觸碰最邊緣、最簡單的一條代碼,就幾乎耗儘了他全部的心神,更是引動了體內的傷勢。
他仰麵躺在冰冷的、非金非石的地麵上,大口喘息著,望著坑洞頂部那片扭曲的、布滿代碼裂痕的“天空”,臉上卻露出了進入禁地後的第一個笑容。
那笑容帶著血,帶著疲憊,更帶著一種發現了終極秘密的、近乎癲狂的興奮。
“原來……如此……”
這個世界,果然是一個巨大的程序。
一個充滿漏洞、瀕臨崩潰的……廢棄程序。
而他,墨天衡,這個被所有人視為廢物、無法兼容主流“應用程序”的棄子,或許是唯一一個,能看見並有可能……修改底層代碼的——
病毒。
或者說,管理員。
他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令人眩暈的代碼光網,而是開始用“心”去感受,去記憶,去理解那最細微處流淌的“規則”。
活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
不是為了複仇,不是為了證明什麼。
隻是為了弄清楚,這個錯誤的世界,究竟還能不能……被“修複”。
或者,是否有必要,將其……徹底重構。
幽藍的光芒映照在他蒼白而堅定的臉上,明滅不定。
墨天衡在冰冷的坑底不知昏迷了多久。
意識回歸時,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傷痛,而是一種奇特的“清明”。腦海中不再有雜亂的信息洪流,那些破碎的代碼片段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梳理過,雖然依舊無法完全理解,卻不再對他造成衝擊。
他依然虛弱,氣海空空如也,身體如同被掏空的破布袋。但某種東西改變了。他“看”世界的角度,被永久地錨定在了那個幽藍光網呈現的底層視角。
他撐起身子,目光再次落向那緩慢流轉的代碼光網。這一次,他沒有試圖去觸碰,而是純粹地觀察。
那條代表“物質穩定性”的參數光絲,依舊在病態地閃爍。它影響著坑底邊緣一小片區域,那裡的岩石結構正在微觀層麵持續發生著緩慢的崩解與重組,導致其表麵呈現出細微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
“一個穩定的Bug……”墨天衡低聲自語,聲音沙啞乾澀。
他移開視線,看向另一組交織的光絲,它們似乎定義了此地的“能量汲取規則”。原本應該從外界汲取靈氣的通道,大部分都斷裂了,隻剩下一條極其細微的鏈路還在勉強運作,但效率低得令人發指,而且汲取來的,是外界那種狂亂的、無法被正常利用的破碎靈氣。
“通道堵塞,協議無效……”他下意識地用上了腦海中那些碎片信息裡的詞彙。
饑餓和乾渴如同火焰般灼燒著他的喉嚨和胃袋。他必須找到水和食物,否則不等他理解這個世界的奧秘,就會先一步化為枯骨。
他掙紮著站起,扶著光滑的坑壁,開始仔細“閱讀”這個坑洞的“源代碼”。
他避開了那些明顯代表危險空間裂縫的、糾纏成亂麻的光簇,也遠離了某些散發著不祥波動的、定義著未知法則的複雜結構。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一條非常黯淡的、幾乎要熄滅的藍色光絲上。
這條光絲,連接著坑壁某處,定義著一種極其基礎的“水分子親和性”。它本應引導空氣中的水汽在岩壁上凝結,但此刻,這條規則幾乎失效了。
墨天衡凝視著那條光絲。他能“看”到它斷裂的節點,以及節點處堆積的、阻礙能量和信息傳遞的“邏輯塵埃”。
修複它?他做不到。那需要龐大的能量和對底層規則的精微操控,遠非他現在所能及。
但是……利用它呢?
一個念頭閃過。他無法修複這條規則,但他或許可以……欺騙它。
他回憶起腦海中那些信息碎片裡,似乎有一個關於“局部參數覆寫”的模糊概念。不需要改變規則本身,隻需要在極小的範圍內,臨時提供一個錯誤的“參數”,誘使規則做出預期的反應。
他伸出食指,用儘此刻全部的精神,嘗試著不再是用手,而是用意識,去“勾勒”一個極其簡單的、代表“高濕度環境”的虛假信號。這個信號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其結構更是簡陋粗糙,充滿了拚湊的痕跡。
他將這個虛假的“參數包”,小心翼翼地“推送”向那條黯淡光絲斷裂的節點附近。
沒有驚天動地的變化。
但在那處坑壁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滲出細密的水珠。水珠彙聚,形成一道蜿蜒的水痕,緩緩流下。
成功了!
墨天衡幾乎是撲了過去,用乾裂的嘴唇貼合那潮濕的岩壁,貪婪地吮吸著那救命的甘霖。水量不多,但足以緩解那燒灼喉嚨的乾渴。
水的出現,證明了他的猜想是正確的!這個世界,真的可以用“邏輯”來乾涉!
興奮過後,是更深的疲憊。剛才那簡單的“推送參數”,幾乎抽空了他剛剛恢複的一絲精力。他癱坐在地上,喘息著。
解決了水,還有食物。這坑底除了石頭和代碼,什麼都沒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條依舊在閃爍的、“物質穩定性”出問題的光絲所影響的區域。那裡的岩石在不斷緩慢地“刷新”著結構。
他心中一動,強撐著爬過去,撿起一塊從那片區域剝落下來的、拳頭大小的碎石。
石頭入手溫熱,質地奇異,非金非玉,內部結構似乎極不穩定。
墨天衡凝視著這塊石頭,眼中代碼流轉。他“看”到這塊石頭內部,因為穩定性的缺失,其原子間的化學鍵正處於一種極其脆弱且異常活躍的狀態。
一個更大膽,甚至堪稱瘋狂的想法,在他腦中成型。
如果……將這塊處於“崩潰邊緣”的物質,其所蘊含的不穩定能量,以一種可控的方式引導出來……
他回想著《基礎煉氣訣》裡,最粗淺的靈力引導法門——並非為了吸收靈氣,而是借鑒其“引導”的思路。他將這塊石頭緊握在手心,閉上雙眼,全部心神都沉入其中,嘗試著用自己的意識,去“觸碰”那些活躍的、瀕臨斷裂的化學鍵。
然後,輕輕地,“撥動”了其中最關鍵的一根“弦”。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震鳴從石頭內部傳來。
下一刻,一股灼熱但極其細微的能量流,順著他虛握的手掌,蠻橫地衝入了他乾涸的經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