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無瑕離去時留下的寒意，與張遠山死訊帶來的驚悸，如同兩股冰冷的暗流，在李恒胸腔內交織盤旋。他沒有在原地停留過久，那片開闊的湖畔在夜色中已不再安全。對方既然能悄無聲息地潛入他的房間，自然也能在這寂靜的夜晚，讓一個人“意外”地消失在鏡心湖底。
他借著陰影的掩護，如同一個訓練有素的夜行者，迂回穿行，最終並未返回自己的居所，而是來到了藏書閣後方一間堆放雜物的舊書庫。這裡平日裡少有人至，隻有一盞長明燈在門口散發著昏黃微弱的光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
他尋了個角落，背靠著一排散發著黴味的舊書架坐下，將懷中的《九域異物誌》殘卷再次攤開在膝上。這一次，他的閱讀帶著更強的目的性，手指一字一句地劃過那些模糊的暗紅字跡，尤其是關於“墟界氣息”與那詭異紋路的記載，反複揣摩。
“蝕魂……沾染難除……多見於古戰場遺址或大凶葬地……”
“有巫祝以血祭之法溝通，謂之‘接引’……”
血祭？接引？李恒的眉頭緊緊鎖起。那些失蹤或出事的師兄師姐，是否就是某種意義上的“祭品”？為了接引這所謂的“墟界氣息”？那麼，目的又是什麼？那“金色巨網”的幻象，與這“墟界氣息”又有何關聯？
疑問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但他至少確認了一點：這絕非簡單的意外或個人恩怨，其背後隱藏的，很可能是一個古老而邪惡的儀式，或者……一個龐大組織的陰謀。
他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幕，腦海中浮現出趙乾那張倨傲的臉，以及他鞋底那塊沾染著不祥紋路的碎石。趙乾在其中，扮演著什麼角色？一個無意的攜帶者，一個邊緣的參與者，還是……一個核心人物？
天快亮時，李恒才將書卷仔細收好，藏匿在舊書庫一個極其隱蔽的縫隙裡。他不能將其帶在身上，那太危險。隨後，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如同一個徹夜苦讀後略顯疲憊的尋常學子，迎著天際泛起的魚肚白，走出了舊書庫。
他需要信息，需要更多關於張遠山，關於那些出事地點，尤其是關於“黑風山脈”和“碧波潭”的具體情報。而書院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除了藏書閣，便是位於東南角的坊市。
清晨的坊市已然蘇醒，空氣中混雜著早點攤子的食物香氣、藥草的苦澀味，以及金屬、礦石特有的冷硬氣息。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兵器碰撞聲此起彼伏，構成了一幅充滿煙火氣的畫卷。三教九流的人物穿梭其間，有書院學子，有江湖客，也有神情木然的異族商人。
李恒目標明確，徑直走向一個位於角落、攤位雜亂、掛著一個歪歪扭扭“包”字旗幡的小攤。攤主是個穿著油膩道袍、頭發亂糟糟如同鳥窩的中年漢子，正叼著根草莖，眯著眼睛打盹，正是那位人稱“包打聽”的情報販子。
“包師兄，早。”李恒在他攤前站定，語氣平和地打了個招呼。
包打聽懶洋洋地掀開眼皮，瞥了李恒一眼，又迅速閉上，含糊道：“唔……是李師弟啊，今天又要打聽什麼風吹草動？先說好，老規矩，消息有價，概不賒欠。”
李恒從袖中摸出幾塊下品靈石，輕輕放在攤位上——這是他平日省吃儉用攢下來的大部分積蓄。“想向師兄打聽兩件事。其一，關於前幾日去世的張遠山師兄，他家中……具體是何情形？可有什麼不尋常之處？”
包打聽眼睛睜開一條縫，掃過那幾塊靈石，又看了看李恒，慢悠悠道：“張遠山啊……可惜了，聽說是在家裡舊傷複發，沒挺過去。張家閉門謝客，喪事辦得也低調。不過嘛……”他拖長了語調，壓低聲音，“有在張家幫傭的遠房親戚傳出話來，說張師兄去世前那晚，他住的院子裡似乎有黑影閃動，還有股子……說不出的腥冷味兒，第二天人就沒了。張家對此諱莫如深，嚴禁下人議論。”
腥冷味兒！李恒心中一凜，這與自己房間殘留的氣息如出一轍！
他不動聲色，又拿出幾塊靈石：“其二，想向師兄購買一份關於‘黑風山脈’和‘碧波潭’的詳細輿圖，越詳儘越好，最好能標注出近些年來，有哪些區域曾出現過異常事件，或者……有類似這種紋路傳聞的地方。”他沒有直接拿出碎石，而是用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攤位的木板上，快速勾勒出那詭異紋路的大致輪廓。
包打聽看到那紋路，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叼著的草莖停止了晃動。他深深看了李恒一眼，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收斂了幾分，變得有些嚴肅：“李師弟，打聽這些地方，還有這鬼畫符……可是要去做曆練任務？聽老哥一句勸，這兩個地方，邪性得很，近幾年折在裡麵的好手可不少。這紋路，我更是在一些不吉利的傳聞裡聽到過，沾上就沒好事。”
“多謝師兄提醒，師弟自有分寸。”李恒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包打聽盯著他看了幾秒，歎了口氣，彎腰在攤位底下摸索了一陣，掏出兩張明顯是手工繪製、邊緣磨損嚴重的皮質地圖，拍在李恒麵前：“地圖有，標注也有幾處，都是拿命換來的消息。價錢嘛……得加一倍。”
李恒沒有猶豫，將身上剩餘的靈石幾乎全部掏出，推了過去。
包打聽收了靈石，將地圖塞給李恒，壓低聲音，幾乎是耳語般道：“看在你小子爽快，再附贈你一個消息。幾天前，有幾個穿著鬥篷、看不清麵目的家夥，也在暗中打聽碧波潭的情況，特彆是關於潭底一個傳說中的‘古祭壇’……他們身上，似乎也帶著類似的腥氣。你好自為之。”
鬥篷人！古祭壇！
李恒接過地圖，指尖觸及那粗糙的皮質，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沾染的危險氣息。他鄭重地對包打聽拱了拱手：“多謝師兄。”
揣好地圖，李恒轉身離開坊市。他沒有回住處，也沒有去課堂，而是尋了一處僻靜的山林，仔細研究起那兩份地圖。地圖繪製得相當精細，不僅標注了地形地貌，還用一種特殊的暗紅色記號，在幾個區域畫了圈，旁邊還有細小的注釋。
黑風山脈深處，一處被稱為“噬魂穀”的地方被重點標注，旁邊小字寫著：“疑有上古戰場殘留煞氣，入者多瘋癲。”碧波潭底，則標注了一個模糊的區域，寫著：“疑似水府遺址，時有異光，偶見奇異紋路浮現。”
就在他全神貫注於地圖時，一個冷冽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蹚這渾水了。”
李恒悚然一驚，猛地回頭，隻見蘇淩雪不知何時已然站在他身後三丈之外，懷抱長劍，白衣勝雪，清冷的眸子正落在他手中那幅描繪著碧波潭的地圖上。
她是怎麼靠近的？自己竟然毫無察覺！李恒心中駭然，這位蘇師姐的修為，恐怕遠超自己想象。
他迅速收斂心神，將地圖卷起，坦然道：“蘇師姐。師弟隻是對些古籍記載和地理風物有些興趣，搜集些資料，以備日後遊曆之需。”
蘇淩雪沒有理會他的解釋，目光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洞徹人心的銳利：“昨日你指出我劍法中的瑕疵，雖言語委婉，但切中要害，非尋常學子所能及。你隱藏得很深。”
李恒沉默，知道在此等人物麵前，過多的辯解已是徒勞。
“我不管你所圖為何，”蘇淩雪向前踏出一步，周身似乎有無形的劍氣開始流轉，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凝滯起來，“但若你的行為，危及書院安定，我手中之劍，絕不答應。”
她的警告直接而冰冷，帶著劍修特有的純粹與決絕。
李恒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劍勢，呼吸微微一窒，但他並未退縮，反而抬起頭，迎上蘇淩雪的目光，平靜地說道：“師姐明鑒，李恒所求，無非是一個‘明白’二字，絕無危害書院之心。若師姐不信，可隨時監督。”
蘇淩雪凝視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語中的真偽。片刻後，周身那淩厲的劍勢緩緩收斂。她沒有再說什麼，隻是最後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難明，隨即轉身，白衣飄動間，已消失在密林深處。
李恒站在原地，後背已然被冷汗浸濕。與蘇淩雪的這次對峙，比麵對包打聽時更加凶險。他再次深刻意識到自身實力的微不足道。
然而，無論是包打聽的警告，還是蘇淩雪的劍鋒，都未能讓他產生退意，反而更加堅定了他追查下去的決心。對方越是遮掩，越是動用各種手段恐嚇、阻攔，就越說明這背後隱藏的秘密至關重要。
他將地圖貼身藏好，目光投向遠方起伏的山巒，那裡是黑風山脈的方向。
不能再等了。被動等待，隻會讓線索徹底斷掉，讓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他必須主動出擊，去那些被標注的地點親眼看看，去親身體驗那所謂的“墟界氣息”！
一個計劃在他心中逐漸成形。他需要準備一些東西，符籙、丹藥、以及……一個合理的，離開書院的借口。
就在他沉思之際，眼角餘光似乎瞥見，遠處另一座山頭的林間，有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逝，那身影的輪廓，隱隱與那日夜裡在他房間外窺視的感覺，有幾分相似。
李恒的心猛地一沉。
他們，一直都在暗中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