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一樓的臨時會議室裡,唯一一盞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昏黃的光暈在狹窄的空間內搖曳,勉強驅散著一角黑暗,卻將更多陰影投擲在牆壁和人的臉上。趙教授坐在一張布滿劃痕的木桌後,布滿皺紋的臉在光影交錯間顯得格外蒼老和疲憊,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一個粗糙的陶土茶杯,杯中的水早已冰涼。
窗外,社區的夜晚被一種前所未有的、粘稠的恐慌所籠罩。先前那陣強烈的能量波動並非轉瞬即逝,而是像某種有毒的瘴氣,殘留空氣中,鑽進每一個縫隙,也鑽進每個人的心裡。聽不到往常夜裡偶爾的啜泣或夢囈,隻有一種近乎窒息的死寂,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那無形的恐懼吞噬了。偶爾有黑影在遠處的窩棚間快速閃過,那是驚惶未定的居民在不安地移動。
言今和辛言坐在趙教授對麵,兩人身上還帶著昨夜探索地下的風塵與疲憊。言今坐姿挺拔,但眼底深處藏著不易察覺的警惕,如同永不休憩的哨兵。辛言則更顯蒼白,仿佛精力透支,但那雙清澈的眼眸依舊穩定,像風暴中心平靜的水潭。
時間緊迫,言今選擇了最直接的陳述。他略去了如何獲得獸皮筆記本以及深入地下石室的具體冒險過程,這既是為了保護信息來源,也是為了在趙教授麵前保持一定的信息優勢。他聚焦於核心,用儘可能簡潔清晰的語言,勾勒出筆記本中揭示的駭人真相:“詞律”並非天災,而是上古文明“先民”創造的“諧律器”失控的產物;圖書館地下是一個關鍵的接入節點或封鎖點;昨晚和剛才的能量波動,是節點穩定性正在崩塌、或其內部某種古老機製被激活的明確信號。
辛言在一旁適時補充,她的聲音平穩,剔除了所有情感色彩,隻留下冰冷的邏輯與事實,如同在宣讀一份實驗報告。她解釋了“諧律器”從促進理解的工具異化為懲罰誤解的枷鎖的原理,提到了“權限密鑰”(石板)的作用,以及可能存在的“看守”概念。她的每一個術語,每一句推斷,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趙教授那顆學者之心上。
趙教授聽著,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最終變得如同他手邊的牆壁一般灰敗。他是一位舊時代的學者,畢生信仰知識與文明的力量,在末世中苦苦維係著這所圖書館,指望它能成為未來重建的種子。可現在,這知識的殿堂之下,埋藏的竟是人類自我毀滅的根源?他握著茶杯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杯沿與托盤發出細碎而清晰的磕碰聲,在這死寂的房間裡格外刺耳。
“……所以,‘詞律’……這折磨了全世界三年、奪走無數生命、讓信任成為奢侈品的災難……並非不可抗拒的命運,而是……一場源於傲慢和失誤的……人禍?”趙教授的聲音乾澀得仿佛沙漠旅人,每一個字都帶著砂礫般的摩擦感,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與幻滅。
“從現有證據看,是的。”辛言給予了毫無轉圜的確認,她的目光落在跳動的燈焰上,“地下的設施是一個關鍵接口。能量波動的加劇,表明接口的平衡正在被打破,或者內部的某種防禦或束縛機製,因未知原因而被部分激活。”
“強哥……”趙教授痛苦地閉上雙眼,像是要阻擋這令人絕望的信息,“他……他恐怕早就知道些什麼,甚至比我們想象的更多。這個社區建立之初,他就異常強硬地主張將圖書館作為絕對核心,劃為禁區,嚴禁任何人,包括我,深入地下室區域……我……我當初隻以為他是想集中控製物資和權力……”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懊悔與自責,一種被長期蒙蔽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可能不隻是知道,”言今的目光銳利如刀,試圖剖開迷霧,“他的行為模式,不僅僅是隱瞞。筆記本裡提到了‘看守’。強哥的表現,更符合一個……因恐懼而履行職責的看守。他在害怕地下的東西出來,同時,也可能在利用人們對地下的恐懼,來鞏固他在這裡的統治。”
就在這沉重的氣氛幾乎要將房間壓垮時,會議室那扇並不牢固的木門被輕輕敲響了。“篤、篤、篤。”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三人的身體瞬間繃緊。言今的手無聲地滑向腰側,指尖觸到了匕首冰冷的柄。辛言的呼吸微微凝滯。趙教授猛地睜開眼,看向門口,眼神驚疑。
門外傳來一個極力壓低的、帶著緊張顫音的青年男聲:“教授,是我,阿明。”
是那個相對年輕、曾與言今有過短暫接觸的護衛。言今與趙教授交換了一個眼神,微微頷首,示意風險可控。趙教授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恢複平穩:“進來。”
門被推開一條縫,阿明敏捷地閃身進來,又迅速將門關嚴。他臉色蒼白得嚇人,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製服領口有些淩亂。他先是警惕而快速地掃了一眼言今和辛言,眼神複雜,然後轉向趙教授,語氣急促地低聲道:“教授,不好了!強哥他……他剛才帶著他那幾個最信任的心腹,急匆匆地去了圖書館地下的那個老檔案室!就是藥草庫隔壁那個、他一直用最粗的鐵鏈鎖著的房間!他還下令讓我們所有人加強圍牆的巡邏,特彆是不準任何人靠近圖書館主樓,說……說……”阿明咽了口唾沫,臉上恐懼更深,“說要是看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從裡麵出來,格殺勿論!”
“不乾淨的東西?”趙教授霍然起身,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他以前有一次喝多了,跟我們吹牛,說圖書館下麵埋著‘老古董’,厲害得很,但也邪門得很,絕對不能驚動……當時我們都當他胡說……”阿明的聲音帶著哭腔,“教授,我感覺強哥這次真的不對勁,他剛才的眼神……很嚇人,不像正常人,好像……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一樣!”
言今與辛言再次交換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強哥果然行動了!在這個節點進入地下,他是想去加固封鎖,試圖挽回局麵?還是……他被地下的存在所影響,甚至控製,要去完成某種儀式或釋放?
然而,仿佛是為了回應他們最壞的猜測——
“咚——!!”
一聲沉悶至極、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深處的撞擊聲,悍然響起!這聲音並非通過空氣傳播,更像是直接作用於人的骨骼和內臟,讓整個房間都隨之猛地一震!桌麵的油燈火苗瘋狂竄高,發出“劈啪”的爆鳴,隨即又驟然壓低,燈焰縮成一點可憐的幽藍,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冰冷、帶著幾乎凝成實質的惡意和精神汙染意味的能量波動,如同積蓄了千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化作無形的海嘯,以圖書館為中心,向著整個社區瘋狂擴散!
“啊——!!”
“什麼東西?!”
窗外,居民們壓抑已久的恐慌終於被點燃,驚恐的尖叫聲、哭喊聲、雜亂的奔跑聲瞬間打破了死寂,彙成一片絕望的交響。
言今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直衝喉頭,強烈的眩暈感讓他眼前發黑,腦海中甚至出現了短暫的意識斷層,無數混亂的、充滿負麵情緒的碎片畫麵一閃而過。他猛地扶住桌子,才勉強站穩。身旁的辛言身體也是劇烈一晃,她單手死死撐住桌麵,指關節因為極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變得一片青白,但她緊咬著下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阿明更是“撲通”一聲癱軟在地,雙手抱頭,身體篩糠般抖動,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它……它醒了!地下的東西……它真的醒了!完了……我們都完了……”
這波動不再僅僅是令人不適的乾擾,它帶著一種明確的、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憤怒,一種對生靈的漠視,以及……一種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饑餓感!
“它……它醒了!”阿明指著腳下的地麵,臉上扭曲,涕淚橫流,徹底失去了一個守衛應有的鎮定。
言今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腦海中的混亂,一個箭步衝到窗邊,猛地掀開一角厚重的窗簾向外望去。隻見圖書館方向,尤其是靠近地基的部分,原本隻是縫隙中隱約透出的幽藍色光芒,此刻竟然變得清晰可見!那光芒如同某種活物的心臟在搏動,明滅不定,每一次亮起,都似乎伴隨著地下傳來的一聲低沉的、非人的咆哮或是金屬被巨力扭曲的刺耳噪音!那不祥的光映照在附近建築的殘破牆麵上,投射出扭曲跳動的鬼影。
幾乎在同一時間,從圖書館內部深處,傳來了強哥聲嘶力竭的、充滿了極致恐懼和瘋狂的吼叫,那聲音已經不似人聲!緊接著,是幾聲短促到幾乎被淹沒的、屬於他親信的淒厲慘叫,以及重物倒塌、玻璃器皿紛紛碎裂的混亂巨響!
地下那個被驚動的“看守”,或者彆的什麼東西,顯然並不認可強哥這個“看守人”,甚至可能將其視作了……獵物或祭品!
“不能再等了!”言今猛地轉身,眼神中最後一絲猶豫被徹底斬斷,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教授!我們必須立刻下去!強哥可能已經觸發了我們無法想象的災難!如果讓地下的東西完全掙脫束縛,或者被徹底激怒,整個社區,恐怕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趙教授臉色慘白如紙,身體因為恐懼和巨大的壓力而微微搖晃,但作為社區名義上的領袖和最後的知識守護者,一種深植於骨髓的責任感讓他強行壓下了逃跑的本能。他看了一眼癱在地上、幾乎精神崩潰的阿明,又看向眼神堅定、準備赴死的言今和雖然蒼白卻異常冷靜的辛言,最終,他沉重而緩慢地點了點頭,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我……我跟你們一起去!阿明,你……你守住這裡,儘量安撫大家,如果……如果我們天亮之前沒能回來……”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但那未儘的囑托和絕望的意味,彌漫在空氣中,比任何言語都沉重。
言今深吸一口帶著塵埃和恐懼味道的空氣,反手“錚”地一聲拔出了始終隨身攜帶的匕首,冰冷的金屬光澤在昏暗的燈光下劃過一道寒芒。辛言也將那塊至關重要的、刻滿神秘符號的石板緊緊握在手中,她的眼神恢複了絕對的冷靜與專注,仿佛即將麵對的不是擇人而噬的未知恐怖,而是一個亟待她前往解析、破解的終極難題。
三人不再有任何猶豫,趙教授從桌後走出,步伐雖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言今拉開會議室的門,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灰塵、黴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腥甜氣息撲麵而來。
他們走出相對安全的會議室,踏入燈光無法完全驅散的、昏暗的圖書館走廊,朝著那幽藍光芒瘋狂閃爍、不斷傳來令人牙酸膽寒聲響的圖書館深處,毅然走去。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鞋底與老舊地板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建築內部回蕩,清晰得可怕。地底傳來的低沉咆哮、令人心悸的啃噬聲、以及金屬被撕裂的刺耳噪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如同死神的喪鐘,在為他們伴奏。
守夜之時已至,而吞噬一切的長夜,才剛剛揭開它恐怖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