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指尖剛觸到床帳邊緣,動作便是一頓。
帳內並無往日老太太醒來後,那一聲帶著倦意的輕咳或翻身動靜。唯有西洋金自鳴鐘的滴答聲,在落針可聞的暖閣裡,切割著凝滯的空氣。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毫無征兆地攫住了她。
她伺候老太太三十餘年,從史家大姑娘到榮國府的老封君,老太太的呼吸節奏,她閉著眼都能描摹出來。
可此刻,錦帳內傳來的氣息,過於輕,過於……亂。
不像安睡,倒似陷入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夢魘。
她悄悄將帳幔掀開一絲縫隙。
晨光熹微,透過窗欞上的軟煙羅,朦朧地映在老太太臉上。
麵色倒是如常,隻是那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著,仿佛承載著千斤重擔。
鴛鴦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昨夜老太太歇下時還好好的,怎地……
“什麼時辰了?”
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一絲剛醒的沙啞,卻又透著一股鴛鴦從未聽過的……清明與疏離。
鴛鴦忙斂了心神,掛起半邊帳子,柔聲應道:“回老太太,卯時三刻了。今日天光好,聽著外頭雀兒叫得歡實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遞上溫熱的帕子。
老太太卻沒接,那雙平日裡慈祥中透著精明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著她,目光深處是全然陌生的審視,以及一種近乎荒謬的震驚。
那眼神……
“鴛鴦?”老太太又喚了一聲,語調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是奴婢。”
鴛鴦心頭疑雲更甚,麵上卻絲毫不露,隻將帕子又往前送了送。
“老太太,先淨淨麵吧,溫水備著呢。”
老太太這才緩緩伸手接過帕子。
指尖相觸的瞬間,鴛鴦感覺到那保養得宜的手指,冰涼得嚇人。
……
熱毛巾覆在臉上的那一刻,林晞幾乎要呻吟出聲。
不是夢。
鼻腔裡縈繞的是安神香綿長沉靜的暖香,指尖觸摸的是滑涼如水的頂級翡翠念珠,耳朵裡聽到的是少女嬌柔溫婉的“老太太”……
老太太?!
賈母?!
史太君?!
巨大的信息流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她作為現代大學教師林晞的認知堤壩,又與另一個屬於“賈母”的、龐大而紛亂的記憶庫野蠻地融合在一起。
榮國府、賈赦、賈政、寶玉、黛玉……一個個名字,一段段關係,一幅幅奢靡與腐朽交織的畫麵,在她腦中瘋狂閃回。
最後定格的,是她昨夜在講台上,用激光筆指著PPT,對學生們分析《紅樓夢》結局時的那句話:
“賈府的衰敗,是係統性、結構性的必然,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