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正,賈赦領著邢夫人,踩著點進了榮禧堂。
賈赦臉上帶著幾分不情願,又混著一絲僥幸,大約是覺得昨日碰了個軟釘子,今日母親單獨召見,或許事情尚有轉圜餘地。
邢夫人則是一貫的木訥中透著點小心翼翼。
“給母親請安。”兩人行了禮。
賈母沒叫立刻起身,隻是用目光緩緩掃過他們。
賈赦穿著簇新的寶藍色暗紋直裰,腰間的玉帶扣油潤生光。
邢夫人頭上那支赤金點翠步搖,也是分量十足。很好,這身行頭,倒是省了她不少口舌。
“起來吧,坐。”賈母語氣平淡,仿佛真是尋常母子閒話。
“一晃眼,你們都這個年紀了。赦兒,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咱們府裡光景最艱難那會兒?”
賈赦一愣,沒料到母親會提起這個,含糊道:“兒子……記不太清了。”
“鴛鴦,”賈母轉向侍立一旁的鴛鴦,“你年紀輕,怕是更不知道。我倒是記得,那時節,逢年過節,碗裡能多片肉,就是天大的歡喜。赦兒那件冬衣,袖口短了,接了一截又一截,顏色都不一般深。”
鴛鴦心領神會,柔聲接話:“老太太這一說,奴婢雖未親見,卻也覺得心酸。可見如今府裡的富貴,真是老太爺和老太太辛苦掙下來的基業。”
賈母點點頭,目光似有感慨地落在賈赦身上:“是啊,基業來之不易。所以我才時常擔心,怕你們忘了根本,被這眼前的富貴迷了眼。赦兒,你如今是咱們府裡的長房老爺,更該給弟妹子侄們做個表率才是。”
賈赦被說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隻得應道:“母親教誨的是,兒子不敢忘。”
“不敢忘就好。”賈母端起茶,輕輕吹了吹,“我聽說你房裡近日又添了不少東西?想來是公務應酬所需,或是同僚往來饋贈?”
賈赦心裡一緊,支吾道:“是……是有一些。”
“哦?”賈母放下茶盞,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我年紀大了,見識也舊了,倒想看看如今外麵時興些什麼好東西。鳳丫頭——”
一直垂手站在下首,心裡早已轉了無數個圈的王熙鳳忙應聲:“老太太。”
“你帶幾個妥帖的人,去大老爺房裡,瞧瞧那些新得的器物玩意兒。”
賈母的語氣平常得像是在吩咐晚膳加道點心,“揀幾件稀罕的,拿過來我瞧瞧,也讓我這老婆子開開眼。記住,仔細些,莫要碰壞了你大老爺的心愛之物。”
王熙鳳心頭劇震!
來了!老太太果然不是無的放矢!
這哪裡是“瞧瞧”,分明是奉旨抄檢!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賈赦,隻見她那位大老爺的臉,瞬間由紅轉白,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又不敢。
“是,老太太。”王熙鳳壓下心驚,立刻領命。
她是個極聰明的,瞬間就明白了老太太的意圖,這是要借她的手,當眾剝賈赦的臉皮!
她不敢怠慢,立刻點了平兒和幾個心腹婆子,匆匆去了。
堂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賈赦坐立不安,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邢夫人更是嚇得低頭絞著帕子,大氣不敢出。隻有賈母,依舊慢條斯理地撥弄著佛珠,閉目養神,仿佛剛才隻是下了一道再尋常不過的命令。
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鍋裡煎。賈赦幾次想開口,都被賈母那不動如山的姿態給堵了回去。
終於,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王熙鳳回來了,身後跟著幾個粗使婆子,抬著兩個沉甸甸的紫檀木箱子。
王熙鳳的臉色有些發白,不是累的,是驚的。
她走到賈母跟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太太,東西……取來了。”
賈母緩緩睜開眼,平靜地說:
“打開,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