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鈞在一旁連連點頭,覺得父親說得十分在理。
“朝昱,你是家中長子,要以大局出發,以後家中產業都是你的,不要總盯著蠅頭小利,更不能抨擊當權。
你明天就去煤礦,好好安撫那些工人同誌,就說會改善他們的待遇。”陳父看著陳朝昱,眼神中既有嚴厲的責備,又有殷切的期望。
“本想著今天去見新縣長,看來也是不行了,外麵還在到處抓人。
朝鈞啊,你去給我遞份拜帖給新縣長,看新縣長什麼時候有時間!”
陳朝鈞應聲離開,青灰長衫掠過雕花門檻時帶起一縷涼風。門房老周佝僂著背要為他披貂裘,被他抬手攔住。
看著街道上人來人往,時不時就有一隊武裝小隊穿插其中,又時不時有幾個地痞無賴被押走,這些個事,反而沒讓他感到驚慌,心裡總有一股子痛快!
“抓吧,抓吧,一群不是人的玩意!”陳朝鈞心中暗罵,對這些狗仗人勢的家夥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梧桐樹影在他身上投下斑駁暗影,想起父親方才說“家業都歸長子”時兄長那副誌得意滿的嘴臉,陳朝鈞心中更覺鄙夷。
他下意識摩挲著內袋裡的懷表,表蓋上鐫刻的劍橋校訓硌著掌心。泰晤士河畔的晨霧、國王學院的鐘聲、教授在講台上揮動的講義,那些記憶突然變得遙遠而清晰。
他本可以留在倫敦,在實驗室裡搗鼓精密儀器,卻因一封加急家書被迫回到這封建老宅,困在“長幼有序”的鐵籠裡。
目光掃過街角蜷縮在草垛旁的老乞丐,凍得發紫的手正顫巍巍地攏著微弱的火盆,這一幕突然與記憶裡某個畫麵重疊——三弟離家那天——似乎也是這樣的寒冷。
“人生而不平等。”他望外麵眾人,喃喃自語。劍橋的哲學課上,教授講過“自然法”,可眼前的世界分明是另一種模樣:兄長不學無術卻坐擁萬貫家財,乞丐窮儘一生也填不飽肚子。
但真正讓他作嘔的,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傲慢——就像陳朝昱總愛把“祖宗規矩”掛在嘴邊,卻在煙館一擲千金。
父親守著“長幼有序”的祖訓,認為這樣可以確保家族團結一致,避免家族分裂的隱患,這種想法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卻不知這早已成為捆住所有人的枷鎖。
否則,他那失蹤多年的弟弟又怎麼會離家出走呢?不就是因為在這樣的傳統下,弟弟根本沒有出路可言嗎?
儘管二人是同父異母,但此時此刻,他卻總是覺得,如果弟弟沒有離家出走,說不定他們之間的關係會是最為親密的!
“二爺,您吉祥!”沙啞的招呼聲驚散了他的思緒。人力車夫強子從槐樹底下鑽出來,補丁摞補丁的棉襖肩頭結著層白霜。
他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哈出的白氣還不忘行著老禮:“您這是要去哪呀,小的給您跑跑腿!”
他們這些出苦力混口飯吃的,最常在的就是這些個深宅大院的門口趴活,即使現在門口不止他一輛黃包車,他總是能等到活乾!強子殷切的就用袖子連忙擦拭著黃包車座椅!
自古賣煤的又有幾個窮酸的,他家自然有轎車,還不止一輛,但看到現在的局勢,不禁讓他想要低調。
“去縣衙!”
“得嘞,您坐穩嘍!”
一路走著,陳朝鈞心裡思量如何才能搭上這新縣長的船,椅躺在車背上,瞅向車外。
可強子卻是個話嘮,或者說拉車的都是這樣自來熟,總想著和車上的貴人搭上話,說不得就能讓自己去拉個包月的活!
“嘿,二爺,您恐怕還不知道,您猜怎麼著,俺們隔壁車行的孫掌櫃,方才也被軍爺給抓了!”
“噢,為啥被抓?”
“說是那孫掌櫃前些日子跟幾個地痞勾結,在街頭收保護費,還打傷了人。今早那些被打的,看到軍爺們真在抓漢奸走狗,就把這事告了軍爺,嘿,沒想到軍爺們二話不說直接就上門抓人了。”
“二爺,您說這新縣長會不會把咱這一片都整治得規規矩矩的?”
“天知道。”
路上雖然擁擠,但一刻鐘後,轉過街角時,縣衙的飛簷已隱約可見。陳朝鈞摸出燙金拜帖,指尖摩挲著“陳朝鈞謹拜”幾個小楷。
陳朝鈞拋下二角銀元,“不用找了”說完便下了車。
“呦,二爺您大氣!”
強子滿嘴奉承他們拉一趟車,一公裡不過20文,10文是一分,10分才是1角,而10角便是1元,可見這陳家二爺還真是大方!
來到縣衙門口,陳朝鈞踩著石階拾級而上,厚重的牛皮鞋底碾過碎石子發出細微聲響。
縣衙門前的石獅子依舊齜牙咧嘴,卻不再是記憶中威嚴的模樣——右首那尊石獅的利爪下,原本象征鎮壓邪祟的石球被鑿去了一半,露出內裡斑駁的青石紋路。
牆麵上新刷的標語還泛著潮濕的石灰氣息,“軍管會”三個大字用紅漆寫得龍飛鳳舞,旁邊“人民當家做主”的木牌被釘子釘得板板正正。
他的目光在“當家做主”四個字上多停留了片刻,忽然想起劍橋圖書館裡那本被翻得卷邊的《社會契約論》,羊皮紙封麵上的燙金字早已黯淡,唯有盧梭關於“公意”的論述,此刻在腦海中愈發清晰。
“同誌!”他整了整領口,將拜帖遞過去,“我是陳家煤棧的陳朝鈞,想求見新任縣長。”兩名警衛戴著五角星帽,步槍上的刺刀寒光凜凜。
其中一人接過拜帖時,陳朝鈞注意到他虎口處結著厚厚的繭子,分明是握慣了鋤頭的手。
“陳家煤棧?”警衛粗糲的手指劃過拜帖上的燙金字,轉頭問身旁同伴,“名單上有陳家煤棧要抓的人嗎?”
聽到這話陳朝鈞感覺後頸沁出細密的汗珠。
另一名警衛從懷裡掏出皺巴巴的紙,眯著眼逐行掃視。
陳朝鈞趁機望向縣衙朱紅大門深處,曾經的垂花門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座鋼筋水泥的二層樓。樓頂上飄著麵紅旗,布料在風中獵獵作響,像極了泰晤士河畔翻飛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