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將南口鎮的喧鬨隔絕在外。昌平縣沙河鎮李家村的李氏祠堂,飛簷在寒風中搖晃著銅鈴,發出細碎而陰森的聲響。
祠堂大門上斑駁的朱漆剝落,露出猙獰的木紋,仿佛一張張開的血盆大口,等待著吞噬大堂中的這對孤兒寡母。
香火在祠堂內嫋嫋升起,煙霧彌漫,卻無法驅散空氣中令人窒息的壓抑。
族老李太公端坐在太師椅上,渾濁的眼珠在煙霧中若隱若現,撚著胡須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村長李茂才身旁的算盤珠子被撥弄得嘩啦作響,每一聲都像是在計算著王秀芹母子的命運。
李有福斜倚在長凳上,眼神貪婪地掃過王貴芹懷中緊緊抱著的布包——那裡藏著烈士撫恤金的憑證,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閃爍著令人瘋狂的金光。
祠堂青磚地上凝結著經年的寒氣,王秀芹被兩個本家婦人死死架住。
她的膝蓋重重磕在冰涼的磚麵上,刺骨的疼痛從膝蓋蔓延全身。
七歲的狗蛋渾身發抖,小手緊緊揪住母親的衣角;五歲的丫丫早已哭啞了嗓子,小臉淚痕交錯,眼神中滿是恐懼。
“貴芹啊,”李太公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有文為國捐軀,那是咱李家的榮光。”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
“可你孤兒寡母的,守著這偌大的家業,實在艱難。按祖宗規矩,有福是有文最近的兄弟,由他‘兼祧’,繼承家業、撫養你們母子,延續香火,這是族裡為你們著想啊。”
村長李茂才立刻幫腔,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太公金玉良言!族規大過天!
撫恤金你一個婦道人家捏在手裡,能守得住幾時?交給有福保管,房子田地也由他代為打理,族裡上下盯著,還能虧待了你們孤兒寡母不成?
識相點,趕緊把房契地契、撫恤憑證交出來,按了手印,大家臉上都好看,也省得撕破臉皮,不好看!”
李有福假惺惺地用手背抹了抹乾澀的眼角,嘴角卻壓不住那絲得意的抽動:
“弟妹啊,聽哥一句勸,彆犯傻了!跟著哥,有我一口乾的,絕不讓你娘仨喝稀的!狗蛋、丫丫,”
他轉向兩個驚恐的孩子,擠出幾分假笑,“往後啊,就是我李有福的親骨肉!”
看著幾人如此無恥的嘴臉,王貴芹突然爆發,幾乎要掙脫鉗製她的雙手,眼中燃燒著仇恨的怒火:“為我們好?你們這是吃人不吐骨頭!喝烈士的血!
有文屍骨未寒,你們就惦記著他用命換來的這點活命錢!
李有福,你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全村誰不知道?把家業交給你,我娃還有活路嗎?
有文當兵時,你們對我們娘仨不聞不問;現在撫恤金要發了,祖宗規矩就冒出來了?這規矩,就是吃人的規矩!”
“放肆!”李太公暴跳如雷,手中的龍頭拐杖重重砸在地上,“反了天了!竟敢辱罵族老!藐視祖宗!
茂才,還愣著乾什麼?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潑婦給我關到祠堂後廂房去!
讓她對著祖宗牌位好好反省!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放出來!兩個孩子也一並帶走!省得在這裡哭嚎擾了祖宗清淨!”
“娘——!”兩個小娃撕心裂肺的哭喊驟然炸開,小手徒勞地在空中亂抓。
王貴芹目眥欲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掙開身後婦人的手,不顧一切地將兩個孩子死死護在懷裡。
兩個早已候在一旁的本家漢子獰笑著撲了上來,鐵鉗般的大手粗暴地撕扯著,硬生生將哭嚎掙紮的母子三人強行分開。
李有福立刻上前,混亂中,王秀芹披頭散發,指甲狠狠撓向李有福那張令人作嘔的臉,“啪”一聲脆響,五道血痕立時浮現!
“畜牲!你們這群黑了心肝、喪儘天良的畜牲!”王貴芹聲嘶力竭地咒罵著。
她充滿悲憤的目光掃過祠堂裡那些或坐或立的本家叔伯、兄弟子侄。
回應她的,隻有一張張冰冷麻木的臉,眼神裡寫滿了事不關己的漠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和嘲弄。
這個村子是一個典型的宗族村莊,全村除了一兩戶外姓人家,其他所有人都姓李。
此時,在這些村民的眼中,她這個沒了頂梁柱的外姓人顯得格外突兀和格格不入。
祠堂門外,影影綽綽圍滿了聞聲而來的李姓村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那些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錐,毫不留情地刺向這無依無靠的“外姓人”:
“嘖,一個外姓的寡婦,不識抬舉!”
“守著那麼一大筆錢,也不怕折壽遭報應!”
“就是,按老規矩辦多好,非得鬨得雞犬不寧……”
李有福捂著臉頰上火辣辣的血痕,眼底凶光一閃,隨即又堆起諂媚的笑,小心翼翼地將一杯熱茶捧到李太公麵前:
“大爺爺,您老消消氣,彆跟這瘋婆娘一般見識。關她幾天,餓上幾頓,看她骨頭還能有多硬!”
李太公接過茶杯,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耷拉的眼皮撩起,瞥了一眼這個自家一脈的侄孫,訓斥裡帶著明顯的回護:
“哼,你小子!往後也給我收收心!再敢像從前那樣溜貓逗狗、遊手好閒,辜負了族裡的期望,看我怎麼收拾你!”
當王貴芹被像拖死狗一樣拖進祠堂後廂房時,無邊的絕望,瞬間將她徹底吞沒。
濃重的黴味和灰塵的氣息嗆入鼻腔。門在身後“哐當”一聲合攏,粗重的門閂落下的聲音,不啻於敲響了她們母子的喪鐘。
黑暗中,狗蛋和丫丫像兩隻受驚的小獸,死死蜷縮在她懷裡,滾燙的淚水浸透了她的衣衫。
她緊緊摟著孩子,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
這些年壓在心頭的苦楚一幕幕翻湧上來:丈夫離家參軍,她一人苦苦支撐門戶,白天像男人一樣在田裡拚命,夜裡還要伺候病弱的婆婆,照看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土改分地帶來的那點微末希望剛剛點亮,昌平解放的鑼鼓仿佛還響在耳邊,她日日期盼著丈夫歸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