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種“眼神空洞”、“茫然無措”、乃至“麻木隔離”的狀態,絕非簡單的“意誌不堅定”,而是慘烈戰爭對人性最直接的摧殘,是另一種需要被正視和療愈的“重傷”。
他想起自己之前在報告和建議中零星提到的關於“戰士思想疙瘩”和“心理疏導”的必要性,此刻有了最直觀、最震撼的例證。
“光有手術刀和磺胺遠遠不夠…我們必須有一套辦法,來醫治這種看不見的傷…”這個念頭在他心中變得無比堅定。
一位穿著洗得發白、肘部打著深色補丁的棉軍裝的中年護士同誌,正端著一個邊緣有些磕碰的白色搪瓷盤,為一個傷員更換腹部的敷料。
她的動作沉穩、熟練,帶著一種經年累月,近乎本能的輕柔。
簾子掀動帶來的冷風和光線變化讓她下意識地抬頭。
看到陳朝陽走入,穿著和普通戰士一樣的軍裝,她愣了一下。
來人的裝束雖然樸素,但某些細節卻與眾不同。
腰間佩著的不是常見的步槍,而是一把裝在皮質槍套裡的手槍,胸前口袋上並排彆著兩支鋼筆。
這些細微之處,讓她立刻意識到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士兵或基層軍官。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越過男子的肩頭,瞥見門口還站著一位年輕的戰士,雖然同樣沒有聲張,但那警惕的眼神和隨時保持在最佳反應位置的站姿,明確無誤地表明了他警衛員的身份。
這一切都印證了她的猜測,這位突然到訪的,是一位首長,而且至少是團級以上的領導。
她雖然不認識陳朝陽,但部隊裡的等級和規矩她是懂的。
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嘴唇微張,似乎想問好或請示。
但就在這時,陳朝陽迅速而輕微地對她搖了搖頭,眼神溫和卻帶著明確的製止意味,他用手指輕輕虛點了一下她手中的搪瓷盤和她正在照顧的傷員,
示意她繼續工作,不要聲張,不要因為他的到來而打擾了這裡的寧靜和正常的醫護流程。
女護士立刻會意,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她隻是對著陳朝陽微微點頭,算是無聲的敬禮和回應,然後便立刻低下頭,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專注於手頭換藥的工作,隻是動作似乎比剛才更加輕柔、更加專注了。
棚屋內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寂靜,隻有敷料撕開、藥瓶輕碰、以及傷員偶爾難以抑製的細微抽氣聲。
陳朝陽的悄然到來,隻激起了一圈細微的漣漪,便迅速恢複了平靜。
他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線下搜尋著。
很快,他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麵孔,那是從昌平出來時就跟著他的老底子,是在雪鬆坡、下碣隅裡被打殘了身體,僥幸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轉移到這裡進行漫長恢複和等待後續安置的戰士。
他立刻走到一個床邊,床上躺著一位失去了一條腿的年輕戰士,繃帶一直纏到大腿根,臉色蒼白,正望著帳篷頂發呆。
“小石頭?”陳朝陽輕聲叫道,這是昌平同誌們給這個機靈小戰士起的外號。
這聲並不算響亮的呼喚,在相對安靜的棚屋裡卻顯得格外清晰。
不僅小石頭猛地回過神,旁邊幾個床位的傷員也幾乎同時扭過頭或撐起身子望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