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陽知道,今天不過是試探,真正的探查,明天才正式開始。
一夜惆悵,陳朝陽躺在礦招待所的木板床上,毫無睡意。
窗外的礦區死寂一片,隻有偶爾傳來的野狗吠叫,更襯出這夜的漫長。
白天的所見所聞,在他腦海中反複閃現:馬保華虛偽的笑臉、孫福山陰沉的鏡片、工人們麻木的眼神……
有怒火,有衝動,下令將馬保華和孫福山先控製起來?
他身邊有一個排的精銳戰士,高城絕對執行命令,拿下這兩個礦上的“土皇帝”易如反掌。
但,然後呢?
這個冰冷的問號,澆熄了他的衝動,帶來了更深的無力感和清醒的權衡。
他首先是漢東省的工業廳長,不是欽差大臣,更不是綠林好漢。
軍政分離是鐵律,他帶來的戰士,職責是保衛他的安全,絕不能被用作跨省越權抓人的私兵,那是嚴重的政治錯誤,會立刻授人以柄。
更重要的是,大興煤礦的“兩省共管”背景,是一道他目前難以逾越的鴻溝。
這裡名義上同屬蘇北專區,卻又與山東方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煤炭供應更是直指華東局。
動這裡,牽一發而動全身。
他區區一個漢東省委常委、工業廳長,在沒有確鑿鐵證和上級明確授權的情況下,根本無權直接處置屬於另一個行政體係的乾部。
這不僅僅是組織程序問題,更是複雜的地方政治生態。
一係列問題的解決,從來不是一言堂。
拿下馬、孫二人看似痛快,但後續的調查、接管、穩定生產、安撫工人,需要公安、檢察、紀委、乃至兩地省委、華東局多個部門的協同介入。
一旦他魯莽行動,打亂了應有的程序,導致調查受阻、證據被毀,甚至引發兩地矛盾,而後麵是否有更大的背景?
不得而知……
而他自己則會因“無組織無紀律”而陷入極大的被動。
他帶來的兵,能防明槍暗箭,卻破不開這由體製、規則和利益交織成的無形之網。
想到這裡,陳朝陽隻能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不能硬來,當前最緊要的,不是逞一時之快,而是必須隱忍,耐心地摸清這裡的全部底細,財務的黑幕、安全的隱患、摻假的鏈條、以及他們背後可能的保護傘。
他需要確鑿、足以一擊致命的證據,更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向華東局、向更高層彙報,推動一場合規、合法、且能徹底解決問題的風暴。
這一夜,他輾轉反側。
個人的憤怒與組織的紀律、急切的正義與複雜的政治現實,在他心中交鋒。
次日清晨,礦區籠罩在一層灰蒙蒙的煤塵薄霧中。
空氣乾冷,吸入鼻腔帶著一股混雜著硫磺和金屬氧化物的礦物腥氣,這是高濃度煤塵特有的味道。
陳朝陽心他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清楚,在這裡這看似尋常的氣味裡,懸浮著無數細微的煤矸石粉塵,是矽肺病的無聲殺手。
長期吸入,工人的肺部將逐漸纖維化,最終在呼吸衰竭的痛苦中慢慢走向死亡。
這一刻,他超越時代的認知帶來的不是優越,而是沉重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