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咳嗽一聲,打破了沉默,聲音平和,一錘定音:
“咳咳,朝陽同誌的意見,很深刻,也很務實。”他先定了調子,目光掃過臉色難看的李、張二人,
“思想運動要搞,不搞不行,這是北平的精神。
但是,怎麼搞?
朝陽同誌提出的這三個原則,把握得很準。
批孔,要批其反動本質;
破迷信,要破在對帝國主義的恐懼上;
更要嚴格區分矛盾,保護建設力量。這完全符合我們漢東省的實際。”
他略作停頓,語氣微微加重,“我看,就按朝陽同誌的意見辦。
省委要立刻下發一個補充通知,將這三條紀律明確下去。
運動要在省委的統一領導下進行,絕不允許各行其是,更不允許乾擾全省的經濟建設大局。
誌雄、誌平同誌,你們負責宣傳和政工,要深刻領會,把握好這個度。”
周明光的表態,如同給陳朝陽築起的堤壩澆築了最後一道鋼筋混凝土。
緊接著,一直沉默寡言、主要負責政府和經濟工作的孫亞軍省長也動了。
他摘下眼鏡,用絨布仔細地擦拭著,似要擦掉眼前的迷霧。
剛才陳朝陽說到“衝擊生產秩序”、“生產滑坡”時,他的眼皮就猛跳了幾下。
他眼前浮現的不是大字報,而是油田鑽塔停工、治堿機械趴窩、鋼廠爐溫下降的場景,是年底報表上那些無法完成的鋼鐵、糧食、原油指標!
恐慌取代了疑慮。
他太清楚了,那些被李誌雄蔑稱為“舊知識分子”的技術骨乾,才是維持這些機器運轉的“活靈魂”。
一旦他們被批倒批臭,生產立刻就會癱瘓。
完不成任務,他第一個要被推上問責席!
與這種迫在眉睫、關乎烏紗帽的經濟風險相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思想問題”簡直不值一提。
陳朝陽保的是技術人員,但歸根結底,保的是油田的產量、治堿的田畝、工廠的機器。
這與他的核心利益完全一致。
陳朝陽不是在為自己爭權,而是在為整個漢東的經濟命脈爭生存空間。
此刻支持陳朝陽,就是支持他自己,支持漢東的經濟發展不掉鏈子。
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變得清晰,慢條斯理地開口,話不多,卻句句砸在實處:
“明光書記說得是。千條萬條,發展生產是第一條。
治堿、還有各廠的訂單,都是硬指標,耽誤不得。”
他目光轉向李誌雄,“運動要是把這些搞亂了,年底我們就沒法向北平、向全省人民交代。
我完全同意朝陽同誌的意見和明光書記的決斷。”
一二把手的接連表態,立場鮮明地站在了陳朝陽一邊,並且將其主張製度化。
會議的風向徹底扭轉。
李誌雄和張誌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
在絕對的實力、權威和赤裸裸的現實利益麵前,他們這套激進的論調,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兩人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也隻是勉強點了點頭,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服從。”
山河省,泉城。百年學府齊魯大學的校園內,古木蕭瑟,往日寧靜的學術氛圍被一種日益緊張的躁動不安取代。
標語越來越多,集會越來越頻繁,年輕學子們眼中燃燒著一種混合著理想與破壞欲的火焰。
五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凜冽一些。
寒風卷起牆上層層疊疊的大字報,嘩嘩作響,那上麵淋漓的墨跡,“砸爛孔家店”、“肅清封建餘毒”之類的標題,刺穿了校園往日的寧靜。
林維庸齊魯大學的國史教授,此刻他裹緊了那件穿了多年的深灰色棉袍,腋下夾著幾本線裝書,低著頭,快步穿過貼滿大字報的走廊。
他那清臒的臉上,刻滿了與往常不符的凝重,眼角深刻的皺紋裡,似乎都嵌入了這個冬天特有的寒意。
“林教授。”一個略顯怯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林維庸回頭,是他以前的一名學生,如今也留校做了助教。
年輕人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才快步上前,壓低聲音急急道:
“老師,您…您最近還是稱病在家,少來學校吧。外麵…外麵的風聲,對您很不利。”
林維庸看著學生眼中的關切與惶恐,心下明了。
他微微頷首,聲音平和卻有著讀書人的固執:“課可以停,學問不能停。
圖書館裡還有幾冊文史的校勘工作需要收尾,不去,心裡不踏實。”
那學生還想再勸,林維庸卻已擺擺手,轉身繼續向圖書館走去。
他那挺直的背影在空曠的走廊裡,顯得格外孤峭,也格外脆弱。
次日校園書齋裡,林維庸正伏案疾書,校勘著一份關於《周禮》注疏的手稿。
他戴著老花鏡,神情專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
窗台上的文竹依舊翠綠,案上的宣紙鎮紙溫潤如玉,這一切構成他熟悉而安寧的精神堡壘。
作為國內研究先秦史與儒家經典的權威,他一生恪守“為往聖繼絕學”的信條。
然而,時代的洪流豈容書齋獨善其身?山雨欲來風滿樓。
“砰……!”一聲巨響,書齋的門被粗暴推開,冷風裹挾著雪花和寒氣倒灌進來,瞬間吹亂了案上墨跡未乾的稿紙,紙張飛舞。
以曆史係一名叫雷厲的激進學生乾部為首,七八個臂戴紅袖章的年輕人闖了進來,他們臉上混合著青春的狂熱、對“舊事物”的決絕憎恨。
“林維庸,”雷厲聲音尖利,手指幾乎戳到老教授的鼻尖,“收起你這些毒害人民的封建糟粕,你整天研究什麼‘君君臣臣’、‘禮樂刑賞’,就是想為剝削階級招魂嗎?!”
林維庸愕然,手中的鋼筆“啪嗒”一聲跌落在紙上,染開一團刺目狼藉的墨跡。
他強壓著胸中翻湧的氣血:“同學,學術研究…貴在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