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哐當哐當晃過黃河大橋時,蘇青禾正對著窗外發怔。渾濁的河水卷著泥沙向東奔流,岸邊的白楊樹光禿禿地立著,不像江南的柳樹,這個時節已經抽出了新綠。她摸了摸布包裡那半本《青藍染譜》,紙頁邊角被磨得發毛,卻被她用細麻繩仔細裝訂過——這是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敢在陌生北方闖蕩的底氣。
省文化館在老城區的一條巷子裡,灰牆黑瓦,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匾,寫著“民間藝術交流中心”。蘇青禾背著布包站在門口時,恰逢周館長送一位穿藍布對襟褂子的老者出來。老者頭發花白,手裡拄著根銅頭拐杖,看見蘇青禾,眼睛先亮了亮。
“這位就是蘇丫頭吧?”老者聲音洪亮,不等周館長介紹就先開了口,“周館長跟我提了三回,說北方藏著個江南來的染布巧匠,今日一見,果然靈氣。”
周館長笑著引薦:“青禾,這是蘇州來的林老師傅,咱們國家數一數二的染織高手,你可得好好請教。”
蘇青禾趕緊鞠躬:“林師傅好,我叫蘇青禾。”
林老師傅擺擺手,目光落在她布包露出的一角布料上:“你這布……是用‘媒染法’染的?”
蘇青禾又驚又喜:“是,我媽說加明礬能讓顏色更牢,加皂角能沉色,林師傅您怎麼知道?”
“哈哈,這可是咱們江南染布的老法子。”林老師傅拉著她往院裡走,“北方人染布愛用直接染,圖快,卻少了這層講究。你這布色看著沉穩,就是因為用了媒染,對不對?”
蘇青禾連連點頭,腳步都輕快了幾分。在北方小城這些日子,她總覺得自己的手藝像棵移栽的秧苗,沒著沒落的,此刻遇上懂行的同鄉,忽然就有了紮根的踏實感。
交流會設在文化館的大禮堂裡,二十多張桌子一溜排開,每張桌上都擺著不同的手藝活計:蜀繡的屏風、剪紙的窗花、景德鎮的瓷器……蘇青禾被安排在靠窗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把帶來的三塊布掛起來,青藍、淺藍、藏青在陽光下鋪開,像忽然潑進滿堂色彩裡的一汪清泉。
旁邊桌的山東剪紙藝人王大娘湊過來看:“姑娘,你這布咋染的?顏色跟水洗過似的,看著真舒坦。”
“用靛藍草染的,大娘。”蘇青禾笑著答,“您這剪紙剪得才叫絕,這鳳凰的羽毛跟活的一樣。”
王大娘被誇得樂嗬,拿起一張“喜鵲登梅”塞給她:“給你當樣子,以後染布要是想加花樣,就照著剪,保準好看。”
蘇青禾剛接過剪紙,就聽見有人喊林老師傅。隻見一個穿中山裝的年輕人站在門口,手裡捧著塊深藍色的布料,臉上帶著急色:“林師傅,您看這布,客戶非說顏色不對,可我們明明按老方子染的……”
林老師傅接過布端詳片刻,眉頭皺了起來:“你這靛藍草是新收的吧?太嫩,色素不夠,染出來的藍發飄,沒筋骨。”他轉頭對蘇青禾招手,“丫頭,你過來摸摸。”
蘇青禾伸手一摸,果然比自己用的老靛藍草染出的布輕飄幾分。她想起母親說過,靛藍草要收霜打過的,莖稈發紫的才好,便輕聲說:“林師傅,是不是因為草沒曬透?我媽說,新草得攤在竹匾裡曬足七七四十九天,讓水汽走透了,色素才沉得住。”
林老師傅眼睛一亮:“正是這話!現在的年輕人圖省事,曬十天就敢用,哪成得了好布?”他對那年輕人說,“照著這丫頭的法子試試,用陳年老草,曬透了再染,保準顏色不一樣。”
年輕人半信半疑地走了。林老師傅看著蘇青禾,眼神裡多了幾分讚許:“你這丫頭,不光手藝紮實,還懂料子,難得。”他從隨身的布包裡掏出一本線裝書,“這是我年輕時記的染方,裡麵有紫草染紫、梔子染黃的法子,你拿去看,說不定能用上。”
蘇青禾捧著染方,指尖都在發顫。這書紙頁泛黃,上麵的字跡是用毛筆寫的,還有不少手繪的染缸示意圖,比她那半本《青藍染譜》詳細多了。她想推辭,林老師傅卻按住她的手:“手藝這東西,藏著掖著就死了,傳下去才有活氣。你娘要是還在,也會樂意你多學些的。”
這話戳中了蘇青禾的心窩,她眼圈一熱,重重地點了點頭。
交流會開了五天,蘇青禾每天都泡在禮堂裡。她看蜀繡藝人用十幾種藍線繡出漸變的江水,學景德鎮師傅調釉料時如何掌握火候,還跟內蒙古的氈匠討教過植物染色在羊毛上的用法。林老師傅每天都會過來,有時指點她染液的酸堿度,有時跟她講江南老染坊的故事。
“以前蘇州有個‘藍茂記’,染出的布能透光看字,卻三年不褪色。”林老師傅坐在曬滿布料的院子裡,眯著眼曬太陽,“老板有個規矩,每塊布都要親自過手,說‘布跟人一樣,得帶著心氣兒才能活’。”
蘇青禾低頭摸著自己染的布,忽然明白母親為啥總說“染布先染心”。那些日子裡,她心裡揣著對未來的盼頭,染出的布才會帶著暖意,不像剛到北方時,心裡發慌,染出的青藍都透著股冷硬。
臨走前一天,林老師傅帶她去了城郊的一個老染坊。坊主是對老夫妻,院子裡擺著八個大染缸,缸沿結著厚厚的藍垢,像鑲了圈寶石。老婦人正在曬布,竹竿上掛滿了靛藍色的布料,風一吹,嘩啦啦地響,像一片會動的海。
“這是用‘藍靛泥’染的,比直接用草泡的顏色更沉。”老坊主舀起一瓢深藍色的泥膏給她看,“你看這泥,得反複捶打七天,像揉麵團似的,才能出這成色。”
蘇青禾看著那泥膏,忽然想起自己抽屜裡壓著的十塊錢。當初覺得那是筆巨款,此刻才明白,真正金貴的不是錢,是能把草木變成綢緞的手藝。她拿出隨身帶的細棉布,在老坊主的指導下,用藍靛泥染了塊布。等布晾乾時,那藍色竟像浸了墨的玉,厚得化不開,卻又透著溫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