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大學城,空氣像一塊被汗水浸透又半乾的棉布,黏膩而熱情地包裹著每一個初來乍到的靈魂。夕陽的餘燼早已被墨藍色的夜幕吞噬,唯有各棟建築裡亮起的燈火,和操場上傳來的喧囂,宣告著夜晚的活力。迎新晚會的聲浪從操場中心炸開,劣質音響奮力鼓動的節奏,試圖統一所有年輕的心跳,卻終究蓋不住角落裡那一陣更為原始、不羈的音浪。
是木吉他的聲音。琴箱共鳴帶著天然的溫暖,卻又因琴弦的毛刺感和撥弦的力度,透出一股未經馴服的野性。伴隨著吉他的,是一個男生的嗓音,同樣帶著毛刺感,卻異常真誠,甚至有些笨拙的用力。他唱著一首老掉牙的校園民謠,歌詞關於姑娘、月亮和遠方。高音處,聲音破裂開來,像撕開的錦緞,並不完美,卻有種不管不顧、傾儘全血的動人。
“我的姑娘,你像天上的月亮…”他正唱到這一句,投入地閉著眼,微微蹙眉。
“同學,你跑調了。”
一個帶著笑意的、清泉般的聲音從人群邊緣傳來,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吉他和哼唱,清晰地傳入圈內男生的耳中。
琴聲和歌聲戛然而止。
彈吉他的男生——陸曦明,抬起頭,幾顆汗珠從他額角被甩落。晚風吹過他微濕的額發。他看到圍觀的十幾個人自動分開一條縫隙,一個穿著簡單白色連衣裙的女孩站在那裡,眉眼彎彎,像一枚被秋夜洗淨的新月。她的笑容裡沒有半分嘲諷或挑釁,而是純粹覺得有趣,那種坦誠又靈動的笑意,比任何熱烈的喝彩都更讓人無法抗拒。
陸曦明愣了一秒,隨即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那笑容陽光得近乎囂張,帶著一種天生的自信。“跑調才顯真誠!”他大聲反駁,手指在琴弦上隨意一劃,帶出一串滑音,“主要看氣質!我叫陸曦明,晨曦的曦,明亮的明。同學,貴姓?”
人群裡發出幾聲善意的哄笑。叫蘇月白的女孩也不怯場,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從隨身的帆布包裡掏出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遞了過去。“蘇月白。月光皎潔的月白。給你的勇氣點讚,也給你的嗓子補充點水分。”
“謝了!正渴著呢!”陸曦明毫不客氣地接過,擰開瓶蓋,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喉結劇烈地滾動著。清涼的水緩解了歌唱帶來的乾渴,他暢快地呼了口氣,目光越過蘇月白,捕捉到她身後不遠處站著的另一個男生。那男生身形挺拔,穿著合身的深色T恤,眉眼沉靜,似乎已經站在那裡聽了有一會兒,卻始終沒什麼表情。
“嘿,兄弟!”陸曦明天生有種能把所有人都卷入他氣場的能力,他衝著那個男生揚了揚下巴,“你剛才也聽半天了,感覺咋樣?彆光聽不說啊。”
那男生似乎沒料到會被突然點名,從某種出神的狀態中驚醒,愣了一下,才簡短地回答:“葉辰。一葉知秋的葉,星辰的辰。”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然後說:“感覺……挺熱鬨。”他的聲音不高,卻有種奇異的穿透力和沉穩感,像一顆石子投入深潭,激起漣漪後又迅速恢複平靜。
“熱鬨好!大學不就圖個熱鬨!”陸曦明大手一揮,仿佛已經跟葉辰認識了八百年。他的視線像探照燈一樣,又掃到了更遠處、靠近花壇台階的陰影裡。一個女孩獨自坐在那兒,膝上攤開一個速寫本,正低頭用鉛筆飛快地畫著什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與周圍的喧鬨格格不入。
“那位同學!對,就是你!”陸曦明提高了音量,帶著幾分戲謔,“偷偷記錄黑曆史呢?我可看見了啊!”
女孩被聲音驚動,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卻略顯疏離的臉龐。她的眼神有些茫然,隨即聚焦,看清是陸曦明在叫她後,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打擾的不悅,但很快恢複了平靜。她合上速寫本,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過來,動作輕得像貓。
“寧影。”她的聲音也和她的氣質一樣,帶著點安靜的疏離感,“安靜的寧,光影的影。”她看了看陸曦明,又瞥了一眼手中的速寫本,補充道,“沒畫你,畫的是整體的……氛圍。”她的解釋言簡意賅,似乎並不想多言。
“氛圍好!我們都是文化人!”陸曦明絲毫不覺尷尬,反而因為又“捕獲”了一個同伴而興奮起來。他像個突然發現了宇宙真理的詩人,張開雙臂,依次指向四人,聲音因激動而越發響亮:“陸曦明,蘇月白,葉辰,寧影!曦明,月白,星辰,光影!齊活了!你們發現沒?咱們四個,簡直包攬了宇宙裡所有的光!”
這句近乎無賴的牽強附會,因為他說得如此篤定、如此熱情洋溢,在那樣一個剛剛脫離高考苦海、對未來充滿無限遐想的夜晚,竟憑空生出了幾分宿命的詩意。周圍的人群發出更大的笑聲,有佩服他臉皮厚的,也有覺得這巧合確實有趣的。
蘇月白忍俊不禁,掩口輕笑出聲。葉辰嘴角微不可查地向上揚了一下,隨即又恢複原狀,但眼神裡那潭靜水,似乎起了些許波瀾。連一向清冷的寧影,目光在四人身上流轉一圈後,眼中也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下意識地將速寫本抱得更緊了些。
這時,操場中心的音響傳來主持人宣布晚會結束的聲音,人群開始像潮水般湧動、散開。喧嘩聲、談笑聲、互相道彆聲混雜在一起。他們四人被這股人流裹挾著,莫名地就走到了一起,沿著被路燈暈染成暖黃色的小徑,向著宿舍區的方向走去。
最初的幾十米,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畢竟,幾分鐘前還是陌生人。陸曦明自然不會讓冷場發生。他重新背上吉他,一邊走一邊用手指輕輕敲擊琴箱,發出沉悶的節奏聲。
“哎,我說,你們都是哪個係的?”他率先打破沉默,目光炯炯地看向蘇月白。
“我是中文係的。”蘇月白答道,聲音溫婉。
“文學院才女啊!失敬失敬!”陸曦明搞怪地抱了抱拳,又轉向葉辰,“葉辰兄呢?”
“法學院。”葉辰的回答依舊簡潔。
“厲害!未來的大法官還是大律師?”陸曦明不等葉辰回答,又看向寧影,“寧影同學,你這氣質,肯定是藝術學院的吧?”
寧影輕輕點了點頭:“嗯,油畫。”
“我就說嘛!”陸曦明一拍大腿,很是得意自己的眼光,“我是計算機係的。瞧瞧,文、法、藝、理,咱們這組合,簡直是跨學科精英團隊!”
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從吐槽食堂哪個窗口的菜最坑,到分享今天在校園裡看到的趣聞,再到對即將開始的大學課程的憧憬和一點點忐忑。他說話時眉飛色舞,手勢豐富,很容易就把氣氛帶動起來。
蘇月白自然地接話,偶爾溫柔地補充或提問,讓對話順暢地進行。葉辰大多時候是安靜的傾聽者,隻在關鍵處簡短地發表一兩點看法,往往一語中的,顯出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洞察力。寧影則走在稍微靠後的位置,依舊安靜,但不再那麼疏離,目光偶爾會落在侃侃而談的陸曦明身上,或是在路燈下投下的、不斷變換形狀的影子上。
走到一處岔路口,旁邊恰好有個小賣部還亮著燈。陸曦明摸了摸肚子,喊道:“等等等等!唱了半天,又走了這麼遠,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我請客,吃根冰棍兒怎麼樣?慶祝咱們……宇宙之光組合曆史性會晤!”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默許的讚同。四人圍在小賣部門口的冰櫃前,挑選著。陸曦明拿了個最便宜的老冰棍,蘇月白選了綠豆沙,葉辰拿了鹽水棒冰,寧影則挑了個看起來最小巧的奶油雪糕。
撕開包裝紙,甜絲絲的涼意驅散了秋夜的最後一絲黏膩。他們一邊吃著冰棍,一邊繼續往前走。話題也不知不覺深入了一些。聊起了剛剛過去、記憶猶新的高考,那個曾經覺得是人生最大關隘、如今回想卻有些模糊的夏天;聊起了各自來自的城市,帶著點鄉愁和好奇;聊起了對大學生活模糊的想象,既有對自由的向往,也有一絲對未知的茫然。
陸曦明揮舞著冰棍棍兒,大聲說著他要參加社團、要組樂隊、要拿獎學金、要創業的宏偉計劃,眼睛裡閃著光,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他的舞台。蘇月白微笑著聽著,說她希望能安靜地讀很多書,寫點東西。葉辰則表示要先適應法學繁重的課業,目標明確而務實。寧影的聲音最輕,她說她隻想好好畫畫。
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夢想,卻在這樣一個夜晚,因為一場跑調的演唱和一句勇敢的“跑調了”,奇妙地交織在了一起。
說笑間,女生宿舍樓已經近在眼前。樓管阿姨正站在門口,拿著鑰匙串,準備鎖門。晚歸的女生們小跑著衝進樓裡。
“快到點了。”蘇月白輕聲提醒。
四人停在宿舍樓前的路燈下。光暈柔和,勾勒出年輕而鮮活的輪廓。
陸曦明突然轉過身,麵對著另外三人,臉上慣常的嬉笑收斂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帶著強烈感染力的認真。他再次張開手臂,這次不像詩人,更像一個宣告著某種預言的先知。
“我說真的!”他的目光依次掃過蘇月白、葉辰和寧影,“雖然聽起來可能有點扯……但我有種特彆強烈的感覺!感覺我們四個,以後肯定能成大事!能搞出點特彆不一樣的動靜!”
路燈的光暈在他飛揚的發梢上跳躍,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蓄滿了整個晨曦的能量。那一刻,他身上散發出的純粹信念,具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說服力。
蘇月白看著他,抿嘴輕笑,眼中有柔和的光在閃爍。葉辰沒有笑,但沉靜的目光與陸曦明對視著,似乎也在認真思考這句“狂言”。連寧影都微微抬著頭,清冷的臉龐在燈光下顯得柔和了許多,她看著陸曦明,又看了看其他兩人,抱著速寫本的手指微微收緊。
那一刻,夜空高遠,幾顆早熟的星星已經開始閃爍,星河仿佛正在遙遠的深處緩緩沸騰。他們還太年輕,雙手空空,未來如同一片浩瀚未知的海洋,命運為何物,坎坷在何處,他們一無所知。但此刻,站在大學最初的起點,站在彼此剛剛相遇的瞬間,他們隻覺得胸腔裡被某種飽滿而溫熱的東西填滿,隻覺得今夜拂過臉頰的微風,格外的清涼,格外的愜意,仿佛預示著一段無比精彩的旅程,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