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沛縣一彆,李沐便很少再掀開車簾。
窗外,是連綿不絕的、跪伏於地的人影。
麻木、敬畏,或是狂熱。
這些眼神,他已看得太多,也懶得再看。
他深知,在這龐大的帝國機器麵前,自己與那些跪伏的身影並無本質區彆,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他的職責,是確保這台機器內部的零件,不要因為南方的暑熱與濕瘴而過早鏽蝕。
那包贈予劉季的消暑散,並非什麼神丹妙藥,不過是他出發前便批量配好的常備藥。
東巡隊伍中,自隨行官員到尋常甲士,幾乎人手一份。
皇帝的恩典,需要通過這種細微之處,潤物無聲地滲透下去。
然而,比酷暑更磨人的,是水土。
離開關中故土,南方的飲食、水源、氣候,無一不是考驗。
每日裡,因上吐下瀉而倒下的甲士不在少數。
這日傍晚,車隊紮營。
昏黃的暮色下,一名負責護衛的宮中郎中,腳步匆匆地找到了李沐的馬車。
“李藥丞,出事了!”那郎中一臉焦急,壓低了聲音,“東三營有名甲士,吐瀉不止,人已經快不行了!”
李沐眉峰一凜,抓起藥箱,沒有一句廢話。
“帶路。”
營地一角,一股酸腐的氣味撲鼻而來。
那甲士躺在簡陋的草席上,麵色灰敗如死灰,雙唇乾裂起皮,眼窩深陷,眼神已然渙散,隻剩下一點微弱的生氣在胸口起伏。
典型的急性腸胃炎,並發重度脫水。
李沐跪坐下來,兩指搭上甲士的腕脈,脈象沉細欲絕。
他心中一沉,這是津液虧損至極,油儘燈枯之相。
“速取葛根、黃芩、黃連,按此方劑量,急火煎煮。”他從懷中掏出早已備好的方劑竹片,遞給隨行的藥童。
隨即,他轉向那名憂心忡忡的郎中,“另取一碗溫水,一撮粗鹽,兩勺飴糖,速速調來!”
郎中一愣,臉上寫滿了疑慮。
“李藥丞,鹽糖之水……此症凶險,尋常湯藥尚且難救,這……恐怕無用啊!前次東巡,染上此症的弟兄,熬不過三日,便……便去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對過往同袍逝去的悲痛與無力。
李沐頭也不抬,聲音冷靜。
“吐瀉不止,虧損的是人體津液,是五臟之根本。津液一失,神仙難救,湯藥是為驅邪,鹽糖之水,是為救命!先固其本,再驅其邪,此乃正道。”
他將調好的溫鹽糖水端過來,用小木勺撬開甲士的牙關,一點,一滴,極有耐心地將那碗救命水,緩緩喂了下去。
一夜無話。
當天光再次刺破黑暗,那名郎中驚喜地發現,原本人事不省的甲士,竟已恢複了些許神誌,吐瀉之症也已大為緩解。
他望向守了一夜,眼下布滿血絲的李沐,深深一揖,聲音裡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發自肺腑的敬畏。
“藥丞大才!救命之恩,卑職替王五,謝過了!”
李沐隻是擺了擺手,疲憊地靠在車壁上。
他知道,角落裡,那名負責記錄皇帝起居注的禦史,已經將昨夜的一切,都用冰冷的筆觸,刻在了竹簡之上。
這或許能換來龍椅上那位的一絲青睞,又或許,會招致太醫署同僚更深的忌憚。
但此刻,他不在乎。
夏末,車駕終於抵達會稽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