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隻覺蘇螢的話,像一團團柔軟的棉絮,落在耳畔,纏在心頭。她每說一句,便有一團絮子輕輕巧巧落入他心,待蘇螢一番話說完,他早已被悄然堆積的絮子,悶的思緒混作一團。
這是他頭一回聽蘇螢提及幼年過往,也是第一次知曉她上京的來龍去脈,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她的事一無所知。
從母親和二嬸的口中,他一早便知蘇螢是避婚而來,也早已知曉她的父親是個有秀才之身的商賈之人。
她的外祖父母是祖母口中家風清正的清譽人家,容家書院出來的女子,又怎能拿世俗眼光來看待?
她以“士庶不通婚”來斷了與他的情意,若是彆人說這話,他無可厚非,可這話從不拘閨訓、不屑俗禮的螢兒嘴裡說出,他是斷斷不信的。
他不明白,昨日明明心意相知,怎麼一夜之間,便成了不應該。
他喊了一聲“螢兒”,可蘇螢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她急急轉身,推開輕掩的門,便快步離了藏書閣。
他自是要追的,可剛踏出書閣,清泉便匆匆而來:“公子,太太請您一同用膳。”
他眉頭一緊,轉頭望向蘇螢似逃亦似躲的身影,隻能強壓住追出去的衝動,轉而向東院而去。
程氏書讀得不多,卻頗擅廚藝。入了杜府之後,昔日在娘家學得的一套主婦之道,在深宅大院中反倒派不上用場。她從頭開始,跟著婆母慢慢學會如何持家理事,如何做一名真正的當家主母。
彆的技藝早已隨年歲增長而生疏,唯獨那一手廚藝仍未荒廢。隻因她的夫君最愛吃她親手做的飯菜。她或許不擅管家之道,卻深諳夫妻相處之理。她知道丈夫喜愛,卻並不常常下廚,每每親自炊煮,必是遇上難事,或是心中有所圖求。
如今再入灶間,為的正是借一頓親手備下的飯菜,好同兒子細談一番,談的,自然是瑾娘的事。
昨日婆母的話,她其實都明白,瑾娘是為兒子擋的刀,這份恩情,杜府必須認下。
程氏從來不是笨,而是心眼子太窄,她隻聽得進她喜歡的話,隻看得見自己看重之人。兒子的將來,她看得比什麼都重,自然也想得比誰都精明。
許家的事才剛有了一撇,她怎能輕易就因為瑾娘而誤了兒子的大好前程。婆母以為她愚鈍不知,歎著氣讓瑾娘搬至正院,她卻樂得將這燙手山芋丟給婆母。
沒錯,瑾娘確實是她讓來的,她想借著瑾娘把蘇螢給比下去。可瑾娘為衡兒這一擋刀,卻是把所有女子都擋在了杜府之外。
她故意不接婆母的話茬,裝傻充愣,可是回到東院之後,她又覺得不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原以為隻要自己不鬆口,婆母也無可奈何。
可是,她卻忘了,衡兒已是弱冠之年,三年來,府中諸事早由他親自過問。衡兒凡事講規矩、顧情義,若他真覺得該報瑾娘的恩,隻要祖母一句話,他便會點頭應下。到那時,他的婚事便可越過她這個做母親的,由婆母一錘定音。
今日一早,她就讓鬆影去尋衡兒,誰知他一早就去了正院與瑾娘在婆母處請安。她估摸著時辰,又讓鬆影去請,然而衡兒又馬不停蹄地出了府。好不容易等他回來,他則領了大夫去了瑾娘的住處。
整整半日光陰,衡哥兒全在為瑾娘忙碌,怕是早忘了書房的門從哪兒開!
程氏懊悔不已,都是雪鳶那死丫頭,若不是她從中作梗,自己怎會誤以為蘇螢存心勾引衡哥兒?如今一比之下,才知自己大錯特錯。原來引狼入室的,從來不是容氏,而是她自己!
看到婉儀提著書袋回來同她請安,她才知瑾娘那裡已經完事,於是她又急忙催鬆影去把衡兒叫來。
鬆影才出東院,便瞧見剛把大夫送走的清泉,她伸手招他近前:“公子這會子在哪兒?”
清泉自不會說公子極可能與蘇螢表小姐在一處,反而問鬆影:“可是太太找公子?”
鬆影點頭,有清泉代為去請公子,何樂而不為,她遂等在了東院口,免得回去又被太太嘮叨。
清泉辦事果然牢靠,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便見公子從花園那方向而來。
鬆影喊了聲公子,便將杜衡引至偏廳。
“一整日忙忙叨叨的,都去哪兒了?我讓鬆影去書房尋你,春暖卻說你在彆處!”
程氏終於盼到了兒子,心中有氣。然而,杜衡一聲母親,卻又讓她狠不下心來說他。
“好了好了,不用講了,你大了,自不必事事讓我知曉。”程氏說著,便朝候在一側的小丫頭招手,小丫頭便端著放有淨手的水與帕子的托盤上前。
看著杜衡規矩地淨手擦拭,程氏臉上的笑意才漸漸爬了上來,她拉著兒子坐下,揭開竹製食罩,道:“看看,母親今日給你做了什麼好吃的!”
杜衡一看滿桌都是從前父親稱讚喜愛的菜肴之時,便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說。
“母親,可是有事要吩咐兒子?”
一句話點中程氏的心,衡哥兒向來便是這般懂事,隻是人人都道他是文曲星,殊不知他也就是在詩文上天賦異稟,可是人情世故,卻太過呆板,不夠圓滑。
程氏歎了口氣,試圖點破:“你這傻孩子,你祖母已將瑾娘接到了她的院中,昨日她隻是礙於瑾娘,才讓你全權負責尋醫問藥。府裡那麼多小廝、管事,哪個不能替你出門,你非要事事親為?你自己看看,這半日你可在書房待過?”
“皮肉之傷,沒個十天半個月的,是好不了的。你可是打算日日在瑾娘與醫館之間浪費光陰?”
程氏見杜衡低頭不語,顯然未將自己的話聽進心裡。
終是忍不住一拍桌沿,拔高聲量:“你祖母讓你照看瑾娘你就聽,是不是日後,她為了讓你承情,把瑾娘娶進門,你也點頭應下?”
“你再這樣日日出入醫館,為瑾娘鞍前馬後,這事遲早被傳出去!若叫那些看中你前程的官家夫人聽了去,以為你心裡早有了人,誰還肯把姑娘許配於你?”
“想想你這十餘年來寒窗苦讀,是隻為了春闈那一次高中嗎?往後的路還長得很、難得很,若沒有一個好嶽家助力,誰替你鋪得了後頭的路?”
“你父親最看重你的前程,我這一輩子能幫他的不多。你若真被這事絆住了,將來仕途寸步難行,他日九泉之下,我可還有臉麵見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