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了多日後,之後的一天的傍晚時分,欽差小隊就入住了那裡的官驛,距離桂林還有段距離的時候。
飯菜上桌,雖不算精致,但雞鴨魚肉倒也齊全,還有一壺當地自釀的米酒。
陳洛毫不客氣,大馬金刀地坐下,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碗酒,又撕下一隻肥得流油的雞腿,啃得滿嘴是油,含糊不清地招呼:“吃啊!都愣著乾嘛?跟自己肚子過不去?李大人,王大人,動筷啊!這雞燉得爛乎,香!”
李禦史和王主事看著滿桌菜肴,卻完全如同看斷頭台上的祭品,哪有半點胃口。
王主事更是拿著筷子,一塊魚肉夾了三次都沒夾起來,最後頹然放下筷子,重重歎了口氣,眼圈又紅了。
“陳大人,下官、下官實在是……吃不下去。”他聲音哽咽,“想起家中老母,今日恐是其壽辰,我卻……我卻在此地,前途未卜,甚至可能累及家人……我,我真是個不孝子啊!”
他說著,竟真的掉下淚來。
飯桌上氣氛在這天突然變的不對勁起來,連幾個錦衣衛都默默放下了碗,麵露戚戚然。
他們不怕死,但怕牽連家人,這是所有洪武為官者最深的恐懼。
陳洛正啃雞腿的動作也頓住了。
這幾天玩的也好,乾的事也開心,完全是他在掌控這個隊伍行走的速度,天高皇帝遠,他這旅遊直接給京都的老朱都給乾的無語了,甚至肯定有些生氣。
陳洛為了死也是不擇手段,但是呢,他並非沒有信,包括此前所說除了是身為現代人的那種放蕩外,也隻是覺得氣氛太詭異,活躍活躍。
而至於這次跟著自己意外來查案的這些人……
唉,真的是!
哐當!
他突然把雞腿骨扔回盤子裡,嚇了眾人一跳。
然後,陳洛直接拿起桌上的粗布毛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上的油漬,又端起酒碗,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
“哈——!”酒水下肚,他長長舒了口氣,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丟,目光掃過垂頭喪氣的眾人,最後落在淚眼婆娑的王主事臉上。
這驛站的燈光雖有些昏暗,但也映照著對方那淒慘的表情。
‘我啊,終究是個人呢。’
陳洛這般想著,也是罕見的表情沒了之前的嬉笑怒罵,變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點……難得一見的嚴肅?
“王大人。”
這突然開口的呼喚,雖然聲音根本不高,但卻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你家裡的老太太,今年高壽啊?”
王主事一愣,陳洛這聲音確實嚴肅,但也有些突然,他隻能下意識回答道:“家母……家母今年五十有六了。”
“哦,五十六,好年紀啊。”陳洛點點頭,用手指敲著桌麵,“身子骨還硬朗?能自個兒上街買菜不?牙口還好?還能啃動骨頭不?”
這一連串極為接地氣的問候,把王主事問懵了,傻傻答道:“還、還算硬朗……能自己走動,牙口也還行,就是硬的不太敢吃了……今年也還不錯。”
“嘖,那真是挺好啊,唉,我說你講,你媽媽在家裡過生日,你卻沒辦法回去……我看你啊,你回頭就捎封信,就說一切平安,在桂林吃的醬骨頭那也是一絕,燉得稀爛,沒牙都能嗦嘍味,可惜是不能給你媽帶回去了。”
這媽媽的稱呼,在洪武這時候還是有些奇怪的,不過大家都聽得懂。
但這陳大人今天是變了性子?
他這倒是有了從中央來地方,身為高級檢查官的感覺,而且還讓王主事報平安?
這位陳洛大人,他也有正經的時候?
而這一刻大家都沒說話,隻是驚奇的看著陳洛,對方講完話咂咂嘴,仿佛真在體驗他嘴中幻想的醬骨頭,但唯獨這一次,陳洛說話是真正的在嚴肅。
“王大人,李大人,還有你們幾位錦衣衛兄弟。”他不顧其他人的表情驟變,目光平淡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你們呐,都把心給本官放回肚子裡,踏踏實實的,這把飯吃了,就去把覺睡好,我們的任務就是查他靖江王的事。”
其他人表情完全沒有變好,王主事還忍不住說:“陳大人,這事事關重大,我們……”
“我們什麼我們!”
陳洛突然打斷他,身體也微微前傾的對著所有人壓低了聲音,眼神裡是真正的清醒,以及嚴肅!
“咱們這趟差事,本官不傻,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這是死是活,是立功還是掉腦袋,我告訴你們!那都是我陳洛牽頭的事,陛下要的是我查出來的結果,或者……我的人頭。”
“你們!”他指了指在座的各位,“全部都是跟著來走個過場來的,壯壯聲勢,順便……看著我死,或者幫我收個屍,回去給陛下交差用的工具人,明白嗎?”
工具人這詞他們聽不懂,但意思大概懂了。
陳洛又拿起酒壺,又給自己滿上,還給王主事滿上。
“哥們,兄弟我對不起你,沒有我在奉天殿上諫言,你今天還在家裡給老母親過壽呢,是我的不對!”
嘶!
這陳洛到底怎麼回事?
他說話間,那是直接就喝了下去這酒。
王主事也要喝,陳洛卻止住了他的動作,語氣也突然變得斬釘截鐵:“但就今天這個事,我既然給他弄出來了,所以天塌下來,也有我陳洛這個高的頂著,絕對砸不到你們頭上!更砸不到你們家裡人頭上!”
他看向王主事,眼神異常認真:“王主事,我陳洛今天把話撂這兒!萬一,我是說萬一我真玩脫了,靖江王發瘋要算後賬,或者陛下震怒要牽連,所有罪責,我一力承擔!奏疏我早就寫好了,我家裡還有個弟弟(另一個馬甲),還有爸媽(馬甲),我不怕死,但我一直也讓陛下他隻殺我一人,真出事了……”
他突然抓著酒壺就灌酒,完全不用杯子,那是相當的有魄力,好像那個梁山好漢!
啪!
酒壺被他猛地摔在地上。
“我爸媽從小就教育我,做了事就要有負責的心思,就要對自己做的事承擔責任。”他一擦嘴,轉而嚴肅的看向所有人,“我這世界的爸媽(馬甲),你們不用在乎,他們都願意跟著本官一起承擔本官那在奉天殿上諫言導致的結果,承擔那負責的後果!”
這是實話,反正都是假的,陳洛也是實話實說。
但這話,他或許不知道在其他幾人耳朵裡完全變了味。
他是繼續叫小兒上酒,是狠狠喝,是猛猛喝,喝的其他人不敢說話了,媽的,徹底看傻了,他才再度開口。
“所以我就跟你們講!你們就當都是被我陳洛脅迫、無力反抗的隨從!要殺要剮,也就衝我陳洛一個人來!衝我一族人來!我們一族都不怕死,我死了,我弟弟若不死還會繼承我的意誌,我保證!這次絕對不禍及你們的父母妻兒!若死一人,我一族人都會幫你們,你們死的人,我們一族都會想辦法讓朱元璋償命的!”
說實話,古代米酒度數不高,關鍵陳洛他就是個不能喝的,這幾酒壺下去,已經開始整上吹牛逼那套嗑了。
然後,他這番明顯有了其他的作用,這話太狂了,整個驛站都瞬間死寂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哐當!
李禦史手裡剛剛拿起的酒杯都直接掉在了地上,酒水灑了一地。
“噗——!”
一個錦衣衛剛喝進嘴裡的酒全噴了出來,嗆得直咳嗽。
王主事更是徹底傻眼,剛才那點感動瞬間化為烏有,隻剩下無邊的驚恐!
他指著陳洛,嘴唇哆嗦得不行:“陳、陳大人!您、您慎言!慎言啊!陛下……陛下的名諱……”
那句“讓朱元璋償命”簡直像九天驚雷,把所有人劈得外焦裡嫩,魂飛天外!
這話也是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