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盧令貞見她這般,不禁擔心:“妹妹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上一刻還說說笑笑、氣氛鬆弛的聽夏軒頓時靜可聞針,無數雙眼睛也或是擔心、或是錯愕、或是緊張地看向了雲冉。
雲冉見狀,忙不迭擺擺手:“沒事沒事,我好著呢!”
見她神色如常,氣色也不錯,眾人方才舒了口氣,繼續喝茶說笑。
不多時,院外便傳來仆婦的通稟:“小娘子可收拾妥當了?迎親儀仗已經到府門口了!”
霎時間,聽夏軒裡又熱鬨起來。
雲冉看著眾人忙忙碌碌的模樣,她這個大婚的主角,反倒清閒得仿若置身事外。
直到一切都收拾妥當了,李婉容拿著金線繡花的紅蓋頭走了過來:“妹妹,我給你戴上。”
雲冉乖順地低下了頭:“有勞大嫂。”
李婉容看著這今年才及笄的小娘子,脖頸纖纖,卻頂著這樣沉重的發髻與華冠,心底驀得發出一聲歎息,連著手中那輕飄飄的蓋頭好似也變得沉重。
明明還是個孩子心性。
卻要盤起頭發,給人當掌家王妃去了,郎君還是那樣一個古怪可怖的人。
“妹妹彆緊張,也彆怕。”
蓋頭披上後,李婉容彎腰,捏了捏小姑子的手:“遇上任何事,隨時回家來,我們都在呢。”
雲冉眼前已是一片豔麗的紅色,看不到大嫂的神情,卻感受到她握著的手,溫軟而充滿力量。
“嗯,我知道的。”
說完,雲冉就被宮婢們攙扶著往外,離開了這座她住了還不到半年的閨院。
在一片道賀聲中,她到了前廳,卻得知儀仗到了,新郎官卻沒來。
代替新郎官來接親的,是司馬氏宗親裡的一個小輩,按照輩分,該叫雲冉一聲王嬸。
長信侯府眾人都黑著臉,覺得景王實在是欺人太甚,明明是他們司馬氏不由分說定下了這門婚事,如今卻如此輕怠,是什麼意思?
雲冉對新郎官來沒來,倒沒多在乎,反倒是突然多了個七尺高的大侄子喊她“王嬸”,著實叫她有點接受不了。
那代迎親的大侄子一臉為難的與雲家人解釋:“王叔他……他近日麵上生了疹子,不方便出門見人,遂太後娘娘特地指派我來迎接王嬸,還請王嬸和侯爺多多擔待。”
長信侯扯唇冷笑:“生疹子?那還真是太巧了。”
大侄子窘迫:“侯爺消消氣,怎麼說今日也是大喜之日。”
長信侯:“你們也知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那還這般……”
“爹爹。”
雲冉輕輕開了口,借著光影辨位,走到了長信侯和鄭氏身邊:“我知道你們替我委屈,但……事已至此,總不能將儀仗趕回去,再將賓客都請回去,說不嫁了?”
長信侯夫婦:“……”
顯然不能。
雲冉笑笑:“沒事啦。反正景王那個性子,眾所皆知,若他今日親自來了,反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了。”
雲冉對這個性情古怪的未來夫君,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大不了嫁過去,他對她冷若冰霜,不理不睬。
那她反倒樂得自在。
眼見女兒受了委屈,反而懂事得來勸慰他們,長信侯與鄭氏更是心酸。
再看那宗室子弟一臉賠笑地站在旁邊,顯然也沒轍,長信侯也不再為難:“罷了,王爺既不便,就有勞世子代為迎接了。”
“侯爺如此體諒,我實在感激不儘。”
那世子長舒口氣,朝長信侯作了一個深挹,便走向雲冉:“王嬸,吉時快到了,咱們走吧。”
雲冉嗯了聲,按照禮數,端端正正朝著上座的長信侯夫婦拜了三拜,方才出了門。
她看不見身後的情形,卻在趴上大哥雲儀的背上那一刻,隱隱聽到了阿娘克製的哭聲,還有爹爹的低聲安慰。
“大哥。”
雲冉摟著雲儀的脖子,低聲問:“阿娘是又哭了嗎。”
雲儀頓了下,往外走,嗓音有點悶:“咱們的阿娘……是特彆疼愛子女的好阿娘。”
雲冉默了一會兒,也悶悶嗯了聲:“我知道。”
哪怕隻相處了半年,她也能感受到鄭氏對子女毫無保留、慷慨大方的愛——
若是自己當初沒被拐走,一定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小娘子吧。
雲儀其實有許多話想與妹妹說,可話到嘴邊,又想到昨夜妹妹故意打斷他們的樂觀模樣。
所以他憋了回去,隻將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好叫妹妹不受顛簸。
待一路將雲冉背上那頂華麗的十六抬大轎時,雲儀回首看向一襲大紅嫁衣的小妹妹:“大膽去吧,你四哥可是一大早就去醉仙閣定了幾壇上好的西市腔,就等著你回門,不醉不歸。”
雲冉隔著大紅蓋頭,笑了:“好,你們就等著吧!”
“吉時已到,起轎——”
伴隨喜婆高昂嘹亮的唱和聲,花轎在一片喜慶莊重的禮樂聲裡穩穩抬起。
雲冉坐在花轎裡,瞧不見外頭的情況,但能聽到源源不斷的撒錢聲和祝賀聲。
有多少人是真心祝賀這樁婚事的,她不知道。
但一路上的喜錢嘩啦啦撒出去,叫她忍不住去想,是王爺大婚才撒這麼多喜錢,還是長安的高門大戶嫁娶都撒這麼多錢?
可惜她是新娘,不然她也想撿。
胡思亂想間,花轎進了崇仁坊裡的景王府。
一貫清清冷冷的景王府今日也張燈結彩,大開府門,可門庭裝點得再熱鬨,雲冉踏進門檻後,隻覺耳邊除了奏樂聲,並無賓客喧鬨聲。
直到女官們攙扶著她到了正堂內,總算有了些人聲。
“王妃娘娘,太後和陛下也來了。”
女官在她身邊笑著提醒:“這可是莫大的殊榮呢。”
他們竟然親臨王府了?!
雲冉心下詫異,剛想再問問,那女官也不知怎麼了,攙著她的手突然抖了下。
下一刻,雲冉透過蓋頭,隱約瞧見一道高大身形走來。
那人一言不發,卻在她旁邊站定。
是那位宗親大侄子,還是……景王?
雲冉很想掀開蓋頭看一看,但礙於場合,隻得壓下心底的好奇,牽過對方遞來的紅綢,而後在禮官的唱喏聲裡拜天地,拜高堂。
“夫妻對拜——”
雲冉彎下腰,透過蓋頭底看到了對方的靴子。
玄色緞子,繡著細密的金色蟒紋。
她的呼吸屏住,直到耳邊傳來“禮成,送入洞房”,她恍恍惚惚被女官們左右攙扶著,帶去了婚房。
婚房裡也是一片大紅喜色,雲冉被扶到榻邊坐下,便有女官上前詢問。
“王妃娘娘,可要出恭?”
“可要喝水?”
“可要進些吃食?”
雲冉也不忸怩,先出了趟小恭,又連喝了兩杯蜂蜜水兒,還在女官詫異的目光下,吃了好幾塊喜餅和一堆紅棗桂圓。
紅蓋頭全程半揭起,反正這會兒沒有旁人,半揭不算揭。
就在女官們想勸雲冉換點花生吃吧,不然把紅棗碟和桂圓碟吃光了也不好看,蘭桂嬤嬤提著個食盒進來。
見雲冉已經吃上了,她也隻訝異了一瞬,便笑了:“太後也猜到小娘子要餓,特地讓奴婢給您送些吃食呢。”
雲冉一看擺上桌的菜肴,一屜熱氣騰騰的水晶包子、一碟糟蹄子筋、一碟清炒豆芽菜拌海蜇,另還有一碗紅棗枸杞烏雞湯,眼睛都亮了:“太後娘娘實在有心了,勞煩嬤嬤幫我轉告,雲冉多謝她。”
“這是自然。”
蘭桂嬤嬤神情慈愛地看著雲冉進食,待她飽了,與屋內的女官們道:“碗碟撤下,你們也都退下吧。”
女官們很快收拾好碗碟桌子,躬身退下。
方才還有點兒人氣的婚房,霎時又變得冷清靜謐。
雲冉:“嬤嬤為何將她們都叫出去?”
蘭桂嬤嬤:“景王殿下待會兒就過來了,他一向不喜人多,老奴這才將那些閒雜人等都遣了出去。”
“那也不必都遣出去吧?”
雲冉聞言,環顧著空蕩蕩的婚房,心底也有些發虛:“嬤嬤能將青菱叫進來陪我麼,不然我一個人坐著,實在無趣。”
蘭桂嬤嬤也看出她的局促,溫聲寬慰:“王妃不必緊張,她們都在外頭候著呢,您有事知會一聲便是。”
這便是委婉拒絕了。
雲冉也很清楚,蘭桂嬤嬤的話就代表著太後的意思,太後的吩咐,天底下沒幾個人能違抗。
“那好吧。”
反正也不是沒一個人待過。
又與雲冉說了幾句體己話,蘭桂嬤嬤也起身告退。
這掛滿紅綢、貼滿喜字的婚房裡,頓時隻剩下了雲冉一人。
雲冉盯著窗前那兩根兒臂粗的龍鳳喜燭,略顯悵然地吐了一口氣。
不過下一刻,想到腰帶裡塞著的那些符籙,她又精神起來——
之前她還打算趁著卸妝沐浴的功夫,悄悄地將符籙貼上。
這會兒婚房裡沒人,她不但可以隨心所欲地貼符籙,還能拿羅盤看一看方位,選個最佳的位置貼!
雲冉向來是個行動派。
念頭一起,她就從腰帶裡取出紫清道長給她畫的那些辟邪靈符,又從嫁妝箱子裡摸出個桃木羅盤,沿著婚房四角,溜達起來。
不知不覺,窗外的天色已然全暗,廊下的大紅燈籠卻輝煌明亮。
當雲冉小心翼翼踩在榻上,扒著窗戶,將最後一道符籙貼在西北方的廊柱上,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橐橐靴子聲。
“殿下萬福。”
婢女們的請安聲此起彼伏,雲冉的心口也陡然一緊。
她忙不迭從榻上跳下來,正糾結是先將羅盤藏起來,還是把亂七八糟的裙擺理好,那扇貼著大紅囍字的門已然推開——
“嘩啦”一陣穿堂風。
雲冉隻見一道黃色的影子從眼前飛過,而後不偏不倚,直直糊向門口那人的麵門。
雲冉:“……!!”
完蛋了!
幾乎來不及思考,她捉著裙擺就衝了上去:“對不住,我就是覺得屋裡有點悶,方才開窗透透氣,沒想到外頭的風這麼大,這就給您揭開……”
祖師爺保佑,他可千萬彆生氣啊。
雲冉默默祈禱著,然而指尖揭起黃符,露出男人完整一張臉,她的眼瞳猛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