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萬金那張總是掛著輕蔑的臉,此刻堆滿了謙卑的、近乎諂媚的笑容。
他親自為那從陰影中走出的人,撣了撣官袍上並不存在的塵土。
來人正是原工部侍郎,劉惔。
他一身半舊官服,身形瘦削,嗓音沙啞得像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
他並未理會錢萬金的殷勤,徑直走到窗邊,目光如鷹隼般,投向了街對麵那片熱火朝天的工地。
一名管事哭喪著臉來報,說本地最好的木匠都被挖走,進度嚴重拖後。
錢萬金臉色一沉,劉惔卻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一群飯桶。”他緩緩轉過身,將一卷圖紙“啪”的一聲摔在桌上,“想跟謝家和那位郡主鬥,光靠你這點銅臭,可不夠看。”
圖紙展開,上麵畫的不再是亭台樓閣,而是一座造型詭異、布滿了各種齒輪、水車與奇異連杆的巨大“奇物”,繁複得讓錢萬金頭皮發麻。
“劉大人,這……這是什麼?”
劉惔撫摸著圖紙上那精妙的結構,眼中閃爍著一種病態的、屬於技術狂人的光芒。
他聽著街對麵隱約傳來的歡呼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看孩童嬉鬨般的弧度。
“那位郡主有點意思,可惜走歪了路。”劉惔的指尖劃過圖紙上猙獰的巨獸輪廓,眼神狂熱而悲憫,“她沉迷於取悅於人的精巧‘玩物’,卻忘了機關術的根本,是‘效法天地’!是‘代行神威’!她想造一個會唱歌的籠子,而我,要為這青河鎮,造一顆會搏動的心臟。錢老板,你的對手不是在造物,她隻是在做女紅。”
他轉過頭,不再看街對麵,仿佛那一切都已不值一提,隻是對著那群不知所措的工匠,冷冷地吐出兩個字:
“拆掉。”
“然後,按我的圖紙來。”
“我要在這青河鎮,造一座……能讓天子都為之側目的‘活物’!”
……
與此同時,後山琉璃工坊的獨立精工坊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工部的張大人屏著呼吸,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正用一把特製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將一片薄如蟬翼的黃銅片,嵌入一個複雜的齒輪組中。
在他身旁,黎子釗手持一張畫滿了各種符號的草圖,語速平穩:“三號齒輪,右移半分,與四號輪軸心對齊……對,就是這樣,卡榫入位。”
謝長風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看著那個由無數細小零件構成的、巴掌大的黃銅機芯,隻覺得自己的心臟都懸到了嗓子眼。
終於,張大人落下最後一顆螺釘,整個人虛脫般地向後一靠,聲音沙啞:“郡主,黎先生,成了。”
喬兮月快步上前,親自拿起那枚沉甸甸的黃銅機芯,按照夫君的指點,小心地為其裝上“音梳”,擰緊發條。
整個工坊,落針可聞。
在所有人緊張的注視下,她輕輕撥動了機芯旁的開關。
“嘎吱……嘎吱……”
幾聲齒輪咬合的生澀聲後,奇跡,發生了。
“叮——”一聲清越到極致的單音,毫無征兆地響起,仿佛一滴冰涼的晨露,滴入了每個人的心湖,瞬間蕩開一片寂靜的漣漪。
緊接著,“咚……叮叮……咚……”一連串音符如玉珠落盤,錯落有致,雖是簡單的《高山流水》前奏,卻不似任何琴箏所奏,那是一種純粹到剔除了所有人間煙火氣的、屬於天籟的音色。
它沒有複雜的技巧,卻有一種直擊靈魂的魔力,讓聽到的每一個人,腦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高山之巔、流雲之畔、鬆下對弈的畫麵。
那樂聲,仿佛不是凡間的器物所發,而是山間最清澈的泉水,滴落在溫潤的玉石上,空靈,乾淨,帶著一種足以洗滌靈魂的魔力。
張大人最先反應過來,他沒有去碰那盒子,而是踉蹌著撲到黎子釗方才畫草圖的桌案前,雙手顫抖地撫摸著那張畫滿了齒輪與音梳的圖紙,像是撫摸著神諭。
他猛地抬起頭,老淚縱橫,聲音嘶啞地不是對喬兮月,而是對著黎子釗,近乎癲狂地喊道:“不是音!黎案首,此物之妙,不在其音,在其‘芯’!以金屬疲勞蓄力,以齒輪均速釋力!這……這就等於為天下所有機關,尋到了一顆永不知疲倦的‘心’!這哪裡是樂器,這是機關術的……新紀元!老臣……不,學生張載,請先生……授我此道!”說罷,竟不顧身份,對著黎子釗行了拜師大禮。
謝長風則死死盯著那個小木盒,他的呼吸在一瞬間變得粗重,那雙總是精明的眼睛裡,爆發出一種商人發現新大陸般的瘋狂與貪婪。
他沒有看喬兮月,而是猛地轉身,對著空氣,喃喃自語,像是在計算,又像是在囈語:“不對……這東西不能用銀子來衡量……它是‘資格’!是永定侯府都求之不得的‘體麵’!是能讓京城所有貴婦都為之瘋狂的‘鑰匙’!有了它,什麼萬金樓,什麼南疆王府……都是土雞瓦狗!”
他霍然轉身,對著喬兮月,深深一揖到底,這一次,他拜的,是足以開創一個時代的領路人。
喬兮月扶起他,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光彩,剛想說些什麼,一道冰冷的寒意卻毫無征兆地從門外滲入。
玄翊的身影如鬼魅般浮現,單膝跪地,那總是古井無波的聲音裡,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凝重:
“主人,萬金樓有異動。”
他抬起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警惕,“他們拆除了所有建築,引水入渠。但據探子死命回報,那不是普通的水車,其基座深達三丈,結構繁複如蛛網,帶動著無數聞所未聞的巨大齒輪與連杆,深埋地下,不為磨坊,不為灌溉……”
玄翊深吸一口氣,仿佛在描述一個難以想象的怪物,一字一句道:
“那感覺,倒像是在為一頭蟄伏於青河鎮地底的鋼鐵巨獸,構建一顆……正在緩緩搏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