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兵部尚書府,夜已三更。
張韜獨坐在書房,那雙曾於萬軍之中辨識敵旗的鷹目,此刻卻死死盯著桌上那盞跳動的孤燈,燈油已快耗儘,一如他枯坐了半生的忠誠。
桌上,那封無名書信與那塊孫黨核心才認得出的兵符,像兩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盤踞在他心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一句亡國之君的哀鳴,此刻卻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精準地紮進這位老將早已百孔千瘡的心。他一生忠君,戎馬半生,換來滿身傷疤與赫赫戰功,可到頭來,最疼愛的孫女卻成了孫博雅用以捆綁他張氏一族的枷鎖。
他想抽身,可那丫頭每次回府時天真的笑臉,都像一根根絲線,將他與那艘注定要沉沒的賊船,綁得更緊。
進退維穀,如在煉獄。
三日後,子時,城西破廟。
月光慘白,照著傾頹的佛像,那悲憫的笑意在蛛網與塵土的覆蓋下,顯得詭異而嘲弄。
張韜最終還是來了。
他屏退所有護衛,隻身著常服,腰間那柄從未真正出鞘的佩劍,是他最後的體麵。
他已做好打算,若對方是政敵構陷,他便以一腔忠血明誌;若對方是齊王餘孽,他便拚了這條老命,也要濺對方一身血!
他踏過碎瓦,繞過佛像,看到的卻不是想象中的刀光劍影。
神龕前,一個青衫年輕人,正借著從屋頂破洞篩下的清冷月華,安靜地讀著書卷。
他麵色略顯蒼白,嘴唇也有些乾裂,仿佛經曆了長途跋涉,但那雙眼眸,卻亮得像淬了火的寒星。
正是黎子釗。
為了這場豪賭,喬兮月命朔風與絕影,輪流換馬,不眠不休,於三日之內,奔襲千裡,才將他送到了這風暴的中心。
這巨大的反差讓張韜心神劇震,腳步一頓,幾十年沙場生涯養成的直覺告訴他,眼前此人,比他見過的任何悍將都要危險。
黎子釗聽見腳步聲,緩緩合上書卷,轉身,對著這位頭發花白的老將,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
“張大人,晚生黎子釗。深夜相擾,非為脅迫,是為請大人,撥亂反正,還我大周一個朗朗乾坤。”
聲音清潤,卻如驚雷貫耳。
張韜心頭猛沉,麵上卻不動聲色,沙啞道:“黎先生說笑了。老夫隻是一介武夫,不懂什麼乾坤。倒是你,一個讀書人,不好好準備秋闈,卻學起那些上不得台麵的鬼蜮伎倆,就不怕汙了聖賢書嗎?”
“大人誤會了。”黎子釗並未因他的譏諷而動怒,反而從袖中取出另一份卷宗,緩緩展開。
月光下,那上麵密密麻麻的名字,像一張交織的蛛網,而最頂端,齊王周景淵那龍飛鳳舞的親筆畫押與血紅的指印,刺得張韜眼睛生疼。
他一眼便在其中,找到了他自己,他兒子,甚至他那位剛剛出嫁的孫女的名字。
“嗡”的一聲,張韜隻覺得天旋地轉,他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麵如死灰。
全家性命,皆在對方一念之間。
就在張韜心底最後一絲希望即將被絕望吞噬時,黎子釗卻話鋒一轉,將那份催命符收回袖中,反而從懷中取出了另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圖紙,雙手奉上。
“大人一生為國,此物,或可慰你平生之憾。”
張韜顫抖著手,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卷圖紙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