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琰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僵在原地,看著那隻汙黑的小手,又看了看自己身後那三千名手持神弩、煞氣騰騰的鐵甲軍,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感與灼痛感,從他這位儲君的胸膛裡,瘋狂地蔓延開來。
他的千軍萬馬,他的霹靂手段,在此刻,竟不如一個孩子手裡發了黴的爛橘子。
喬兮月卻在這一瞬間,徹底冷靜了下來。
她必須冷靜。
“玄翊!”
一道黑影無聲地出現在她身後。
“你帶四個人,輕功最好的。從宗祠兩側的民房屋頂上去,聽我口哨為號,同時割斷祠堂頂上四個角的主引繩。記住,隻割主繩,彆碰其他任何東西!”
玄翊沒有問為什麼,隻是點了點頭,身形一晃,便帶著四名精銳,如壁虎般悄無聲息地攀上了牆頭,消失在屋簷的陰影之中。
黎子釗走上前,握住她冰涼的手。
“娘子,有幾成把握?”
“五五開。”喬兮月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要麼,門開,救人。要麼,我們所有人,都給這滿祠堂的冤魂陪葬。”
她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竹哨,湊到唇邊。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這一刻停止了。
“啾——!”
一聲短促而又清越的哨音,劃破了這片被死亡籠罩的死寂!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宗祠屋頂的四個角上,四道寒光一閃而過!那幾根繃得緊緊的、連接著整個殺人機關的主引繩,應聲而斷!
“轟!”
失去了拉力,那扇沉重的、由鐵鏈死死纏繞的宗祠大門,猛地向內一沉,發出一聲巨響。
門,開了!
“撞門!”喬兮月發出一聲嘶吼。
幾名早已蓄勢待發的神機營壯士,抬著巨大的撞木,瘋了似的衝了上去!
“咚!”
“咚!!”
在第三聲巨響中,那扇早已腐朽的木門,連同門後堆積的雜物,被轟然撞開!
一股混雜著屍體腐爛、膿血腥臭與無儘絕望的惡氣,如同一頭看不見的凶獸,猛地從那黑漆漆的門洞裡衝了出來!
衝在最前麵的幾個士兵,猝不及不及防,被這股惡臭熏得當場彎下腰,哇哇大吐。
周景琰也被熏得連退了三步,臉色煞白。
可當他看清了門內的景象時,胃裡的翻江倒海,瞬間被一種更深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恐懼所取代。
屍體。
數以百計的屍體,如同被隨意丟棄的垃圾,在祠堂內堆成了幾座小山。
男女老幼,衣衫襤褸,他們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態交疊在一起,身上布滿了那猙獰的毒蠍圖騰,早已沒了人形。
黑紅色的、黏稠的膿血,從屍堆的縫隙裡緩緩滲出,彙成了一條條蜿蜒的小溪,在青石板上無聲地流淌。
整個宗祠,就是一座活生生的、還在不斷“流血”的活死人墓!
而在這屍山血海之中,還有幾十個活人。
他們蜷縮在屍堆的角落裡,像一群被遺忘的鬼魂,眼神空洞,麻木,仿佛早已失去了所有感知。
唯有那個剛才扔出爛橘子的小男孩,正躲在一具早已僵硬的女屍懷裡,那是他的母親。
他用那雙因恐懼而瞪得極大的眼睛,看著門口那幾個吐得昏天暗地的官兵,又看了看那個逆著光,一步步向他走來的白衣身影,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公主!此地汙穢,恐有瘴氣……”老郎中尖叫著,想上前阻攔。
“皇姐!”周景琰也瘋了似的想衝進去。
喬兮月卻沒有回頭。
她胃裡翻江倒海,但她不能退。
她強忍著那股直衝天靈蓋的惡心感,用濕布捂住口鼻,沒有絲毫猶豫地,踏入了那片由腐爛與死亡構築的人間煉獄。
她走過膿血彙成的小溪,踩過散落一地的骨骸,徑直走到了那個小男孩的麵前。
她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頭。
那孩子卻像受驚的野貓,猛地向後一縮,將自己更深地埋入了母親那冰冷僵硬的懷抱裡,喉嚨裡發出嗚嗚的、野獸般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