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一聲巨響在百煉司的工坊內炸開,如同滾油中潑入冷水。
一股濃烈刺鼻的白煙衝天而起,瞬間充滿了整個空間。
所有人的視線都死死盯著那隻黑色的油桶。
喬兮月麵無表情,手臂穩定地將那根鐵鉗從油桶中抽出。
鉗子夾著的那塊鋼條已經完全冷卻。
它不再是燒紅的顏色,表麵呈現出一種死寂的灰黑色,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工坊裡一片寂靜。
所有匠師都屏住了呼吸,不明白公主殿下這番操作的用意。
將燒紅的鋼,直接浸入油中?
這是什麼煉鋼法門?
“這……這鋼不是廢了嗎?”一個年輕工匠忍不住低聲嘀咕。
他見過太多失敗的例子,這種驟然的冷卻,隻會讓鋼材內部產生無數暗傷,變得脆弱不堪。
李德的眉頭也緊緊鎖著,他看不懂。
就在這時,一名性子急的年輕工匠按捺不住。
他快步上前,從旁邊的架子上拿起一把測試用的鐵錘。
“公主殿下,讓小的來試試它的硬度!”
工匠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服氣,他想證明這種搞法是錯的。
喬兮月沒有阻止他,隻是平靜地鬆開鐵鉗,任由那塊灰黑色的鋼條掉落在堅硬的石地上。
她退後一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年輕工匠深吸一口氣,掄圓了手中的鐵錘,用儘全身力氣,朝著地上的鋼條狠狠砸下!
他預想中的火星四濺沒有出現。
他預想中的鋼條被砸彎的景象也沒有出現。
鐺!
一聲清脆到詭異的響聲傳來。
那聲音,不像金屬撞擊,更像是錘子砸在了上好的瓷器上。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那塊看似堅硬無比的鋼條,竟如同被重擊的陶瓷一般,應聲碎裂!
它沒有彎曲,沒有變形。
它直接碎成了大小不一的七八片!
斷口處,閃爍著一種晶亮的、細密的銀色光澤。
整個工坊,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驚呆了。
包括那位掄錘的年輕工匠,他保持著揮錘的姿勢,整個人僵在原地,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碎了?
一塊百煉而成的鋼條,就這麼……一敲就碎了?
這比最劣質的生鐵還要脆弱!
“這……這是妖法嗎?”有人喃喃自語。
“好好的鋼,怎麼變成這樣了?”
李德快步上前,蹲下身,撿起一片最大的碎片。
他用手指觸摸那鋒利的斷口,感受著那種冰冷的、堅硬的質感,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煉了一輩子的鋼,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現象。
這塊鋼,擁有他所見過的最高的硬度,但卻失去了所有的韌性。
它像一塊玻璃,一塊石頭。
根本不能稱之為“鋼”。
麵對眾人震驚、不解、甚至有些恐懼的目光,喬兮月終於開口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
“我把剛才的步驟,稱之為‘淬火’。”
喬兮月指著地上的碎片。
“淬火,就是將鋼材加熱到特定的溫度後,再以極快的速度進行冷卻。”
她用最通俗的語言,向這些一輩子憑經驗吃飯的匠師們,闡述著超越時代的金屬熱處理原理。
“在這個過程中,鋼內部的結構,會被瞬間‘凍結’。它們來不及恢複到平常的狀態,被強行鎖定在一種最緊密、最堅硬,但也最不穩定的排列方式上。”
喬兮月撿起一小片碎片,在另一塊普通鐵板上輕輕一劃。
刺耳的聲音響起,鐵板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深深的劃痕。
而那塊碎片,卻毫發無損。
“這種狀態下的鋼,擁有你們難以想象的硬度。”
她話鋒一轉,將那塊碎片隨手扔在地上。
“但同時,它也失去了所有的柔韌。它內部的結構,就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弓弦,任何一點外力,都會讓它瞬間崩潰。”
“這就是為什麼,它一敲就碎。”
原來如此!
在場的匠師們,隱隱約約聽懂了一些。
雖然“內部結構”、“排列方式”這些詞彙對他們來說很陌生,但那種“繃緊的弓弦”的比喻,他們卻能理解。
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
一塊硬得像石頭,脆得像陶瓷的鋼,根本毫無用處。
“公主殿下,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李德忍不住問道,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焦急。
喬兮月看著他,終於拋出了下一個,也是更關鍵的概念。
“接下來,我們需要做的,是‘回火’。”
“回火?”
這又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詞彙。
“淬火,是為了獲得極致的硬度。而回火,是為了喚醒它的韌性。”喬兮月解釋道。
“我們需要對這塊淬過火的鋼,進行第二次加熱。”
“但是,這一次的加熱,溫度必須嚴格控製在某個較低的範圍。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就像我們用文火燉湯一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讓鋼內部那些被‘凍結’的結構,重新獲得一絲活力。”
“讓它們從最不穩定的狀態,恢複到一種相對穩定的狀態。這樣,我們就能在保留大部分硬度的同時,找回它失去的韌性。”
“硬度與韌性,此消彼長。回火的溫度越高,鋼材的韌性就越好,但硬度也會相應降低。反之亦然。”
“我們所要做的,就是通過精確的控製,找到那個最完美的平衡點!”
“一個能讓鋼材既堅硬無比,又能承受劇烈彎曲的,獨一無二的平衡點!”
這番話,為所有絕望的匠師,重新打開了一扇大門!
他們仿佛看到了一條全新的,通往成功的道路。
但很快,新的問題就出現了。
李德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公主殿下,您說的‘精確控溫’,這……這實在是太難了。”
他的話,道出了所有匠師的心聲。
這個時代的冶煉,一切都憑經驗。
溫度高低,全靠匠師用肉眼,去觀察爐膛裡火焰的顏色。
什麼“爐火純青”,指的就是最高溫的青白色火焰。
這種判斷方式,誤差極大。
同一種火焰顏色,在白天和晚上看,感覺都不一樣。
老師傅和新學徒看,判斷也天差地彆。
用這種粗糙的方式,去進行公主殿下所說的那種“精確控溫”,無異於癡人說夢。
喬兮月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問題。
她沒有說話,隻是從春櫻手中,接過一個小木盒。
她打開木盒,從裡麵取出了一排被固定在木板上的,顏色各異的金屬小薄片。
那些金屬片,大約有二三十片,每一片都隻有指甲蓋大小。
它們的顏色,從暗淡的紅色開始,逐漸過渡到櫻桃紅、橘黃、亮黃,最後變成了耀眼的亮白,甚至帶著一絲青色。
每一種顏色之間,都有著肉眼可見的細微差彆。
而在每一片金屬小樣下麵,都用小字,刻著一個數字。
“二百”、“三百”、“四百”……一直到“一千五百”。
“這是什麼?”李德好奇地問道。
“我稱之為,‘比色溫階卡’。”喬兮月平靜地回答。
“這些,是我讓格物院的學子們,用不同配比的金屬,熔煉出的合金小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