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風,爐膛裡的火焰瞬間萎靡。
原本橘紅透亮的火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變成了暗紅色。
短暫的死寂後,是恐慌的爆發。
“風停了!”
“爐溫在掉!”
工匠們亂作一團,有人試圖去推風箱,有人絕望地抱著頭。
李德站在最關鍵的一號爐前,死死盯著手中的沙漏。
細沙還在流。
時間不等人。
“三十息!”李德的聲音變了調,帶著哭腔,“隻有三十息!若是溫度回不來,這爐鋼水就凝了!這爐鋼就廢了!”
廢了。
這兩個字像重錘一樣砸在眾人心頭。
第一爐就廢,這是大凶之兆。
更可怕的是,這會徹底擊碎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士氣。
剛燃起的希望,會被這盆冷水澆滅。
黎子釗臉色慘白,下意識就要衝向水車方向查看傷情。
“站住!”
一聲厲喝。
喬兮月站在高台上,紋絲不動。
她的聲音不大,卻透著股令人膽寒的冷靜。
“沒時間修了。”
她指著那個巨大的風箱連杆。
“卸掉連杆!上人工!”
“把所有搬運工都叫來!用肩膀頂!用手拉!”
“隻要是活人,都給我頂上去!”
這道命令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的局麵。
李德猛地驚醒。
對!
隻要風箱動起來就行,管它是水拉還是人拉!
“快!卸連杆!”
李德扔掉沙漏,抄起一把鐵錘,衝向風箱連接處。
“當!當!”
兩錘下去,銷釘崩飛。
沉重的連杆脫落。
“來人啊!頂住!”
一群負責搬運礦石的壯漢,吼叫著衝了上來。
風箱巨大,拉杆粗如碗口。
平時這是靠水流萬鈞之力驅動的,現在要靠血肉之軀。
十幾個漢子一擁而上,有的抱住拉杆,有的用肩膀頂住箱體。
“一!二!拉!”
領頭的工頭脖子上青筋暴起,嘶吼出聲。
吱嘎——
沉重的風箱動了一下。
“呼——”
一股風被壓進了爐膛。
火苗竄了一下。
“動了!動了!”李德大喜,眼淚都要出來了,“再快點!頻率不夠!風不夠!”
現在的頻率,隻有水力驅動的三成。
爐溫雖然止住了下跌,但並沒有回升。
鋼水還在變稠。
“加人!再加人!”
又是十幾個人衝了上去。
二十多個人擠在狹窄的通道裡,像一群螞蟻在推巨石。
“呼——呼——”
風箱的節奏快了一些。
火焰開始回升。
暗紅變成了亮紅。
但這是在拚命。
風箱的反作用力極大,每一次推拉,都像是在和一頭蠻牛角力。
僅僅過了半炷香的時間。
最前麵的兩名壯漢突然腿一軟,口吐白沫,癱倒在地。
節奏亂了。
風力一滯。
爐火再次暗淡。
“頂上!快頂上!”
李德急得跳腳,恨不得自己衝上去,但他老了,沒那把子力氣。
替補的人衝上去,但配合生疏,力道不勻。
風箱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搖搖晃晃。
絕望的情緒再次蔓延。
人力終究有時儘。
這第一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
看著那忽明忽暗的爐火,工匠們的眼神開始渙散。
這就是命嗎?
就在這時。
一道白色的身影,衝入了那群滿身臭汗、赤裸上身的苦力之中。
那是黎子釗。
他一把推開一個力竭的工匠,自己頂了上去。
那身代表著內閣大學士、代表著無上榮耀的緋色官袍,被他隨手扔在了滿是煤灰的地上。
他穿著雪白的中衣,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愣著乾什麼!”
黎子釗肩膀頂住粗糙的木杆,因為用力,原本儒雅的麵龐變得通紅,五官有些扭曲。
“我也有一把子力氣!”
“都給我喊起來!”
“一!二!”
他嘶吼著。
那聲音不像個讀書人,像個拚命的兵卒。
周圍的工匠傻了。
李德傻了。
那是黎大人啊!
平日裡連硯台都不親自磨的貴人,現在竟然和他們這群下九流的泥腿子擠在一起,乾著牛馬的活計?
那個白色的背影,在煤灰中顯得如此刺眼,又如此高大。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所有人胸腔裡炸開。
那是羞愧。
也是熱血。
連大人都在拚命,他們有什麼資格說不行?
“拚了!”
一個年輕工匠紅著眼,脫掉上衣,光著膀子衝了進去。
“操!拚了!”
更多的人衝了進去。
沒有位置了,他們就在後麵推前麵人的後背。
一百多號人,連成了一條長龍。
“一!二!呼!”
“一!二!呼!”
吼聲震天。
那節奏,竟然比水車還要穩,還要狠!
巨大的風箱被這股蠻力驅動,發出了如雷鳴般的咆哮。
呼——!呼——!
狂風灌入爐膛。
火焰衝天而起!
爐溫瞬間飆升。
原本有些凝滯的鋼水,再次沸騰,翻滾出耀眼的金光。
喬兮月站在高台上,看著那個混在人群中,肩膀已經被磨破滲血,卻依然咬牙堅持的男人。
她的眼眶有些發熱。
這個傻子。
這個書呆子。
他賭上的不僅僅是官位,還有讀書人的尊嚴。
但他贏了。
他贏得了這群工匠的心。
……
京城。
早朝還沒散。
因為百煉司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這裡。
“陛下!黎子釗斯文掃地!有辱國體!”
一名禦史跪在大殿中央,手中的奏折舉過頭頂,聲音激昂。
“堂堂內閣大學士,竟然在工坊那種下賤之地,脫衣露體,與民夫爭力!這成何體統?”
“這若是傳出去,我大周的臉麵何在?朝廷的威嚴何在?”
“臣請陛下,治黎子釗失儀之罪!”
另一名官員也站了出來,陰惻惻地補刀。
“不僅如此,百煉司此次試產,耗費國帑巨萬。如今聽說設備損壞,生產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