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青山寺眾僧走出幽暗的遺跡,天光乍亮。
而遺跡之外就隻剩妙音坊一眾弟子尚未離去,她們圍作一圈,低聲交談,神色間不見平日的從容,反倒籠著一層難以言喻的怒氣。
圈中不時傳出幾聲粗魯的咒罵,極不耐煩地打破現場的沉寂。
妙音坊弟子察覺了因等人走近,下意識地讓開些許空隙,目光卻齊齊落在這群僧人身上。
那目光極為複雜,摻雜著審視、猶豫,還有一種欲言又止的怪異。
了因心中掠過一絲異樣,隻以為是方才殿內衝突的餘緒,未作深想。
他順勢向人圈中心望去——隻見幾個穿著混雜的江湖散修正蹲在地上,動作粗野地挖掘著什麼,泥屑飛濺,口中罵聲不絕。
青山寺眾僧本欲默然繞行。
不料,一個滿臉橫肉的散修恰在此刻抬起頭,一眼認出了因,竟咧嘴嗤笑起來。
“喲!這不是青山寺的高僧嗎?來得可真是巧了!”
眾僧腳步應聲而止。
那散修站起身,隨意拍打著手上的汙泥,臉上譏諷之意更濃:“小和尚,聽說你最熱心超度亡魂,積攢功德?來來來,眼下正有現成的活兒!發發慈悲,替這幾個倒黴鬼念段經,早早送他們投胎去,也省得擱這兒礙著爺的眼!”
言罷,他側身一讓,還順勢用鞋尖踢了踢旁邊翻起的泥塊。
了因順著他讓開的方向看去,瞳孔驟然一縮——!
隻見那新掘的土坑旁,竟橫七豎八堆疊著十數具屍身!
他們衣衫襤褸,粗布麻衣早已被汙泥浸透,分明是此前被強行征來挖掘遺跡的無辜鄉民!
一股灼熱的怒火“騰”地直衝了因頂門,額角青筋突突跳動,他指節發白,死死攥緊了手中的念珠。
“是誰做的?!遺跡明明已經挖開,為何還要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平民下此毒手?!”
那散修聞言非但不懼,反而發出一聲刺耳的冷笑。
他緩緩蹲下身,粗魯地扯開一具屍身的衣襟,露出脖頸處一道極深極利的傷口——皮肉外翻,切口平整得駭人。
緊接著,他又翻過旁邊幾具屍體,每一處致命傷皆如出一轍。
他抬起頭,目光譏誚地掃過青山寺眾僧,聲音裡滿是毫不掩飾的嘲弄:“看清楚了麼,高僧?這傷口,可還認得?”
了因隻覺得腦袋裡“轟”的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袖風如刃,斬人首級而不留碎骨,這些人分明是被佛門七十二絕技中的鐵袖功殺死的。
“了樹……!”了因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名字。
霎時間,一切豁然開朗。
了樹定是怕這些鄉民泄露他的行蹤,竟狠下殺手,將人全部滅口!
想到這裡,了因隻覺一股血氣直衝頭頂,轉身便要向外衝去。
了奇見他神色有異,急忙搶步上前攔住去路:“了因,你要去哪?”
“你說呢?”了因猛地刹住腳步,雙目赤紅如血,聲音裡壓抑的怒火幾欲噴薄而出。
了奇眉頭緊鎖,伸手按住了因顫抖的肩膀:“了因師弟,我明白你此刻心情。但眼下了樹手持舍利子,事關重大,當務之急是確保他和舍利的安全,其他的事......”
“你說什麼?!”了因難以置信地望向對方。
“了因師弟!”此時了予也走上前來,“你冷靜些,此事非同小可,寺內自有戒律裁定。若是你貿然前去,萬一與了樹發生衝突,導致舍利有失,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裁定?責任?”了因環顧青山寺眾人的表情,心直往下沉。
他猛地揮袖,目光如刀鋒般掃過在場每一個同門:“在你們眼中,難道一塊死物比活生生的人命更重要?那舍利子再珍貴,能抵得過這十幾條枉死的性命嗎?”
了予厲聲道:“了因!你越說越離譜了!舍利乃是佛門至寶,豈是你口中的"死物"?你也是佛門中人,竟說出如此狂悖之言?”
“狂悖?”了因迎上了予的目光,寸步不讓:“我倒要問問諸位,我佛門弟子修行的究竟是什麼?你們往日誦讀的佛經,都讀到何處去了?”
這時,一直沉默的了念也走上前來。
“了因師弟,你的心情我們都能理解,但世事並非非黑即白。了樹做出此事,自是罪孽深重,但你想過沒有,若因為你的行為,導致舍利被毀或被奪,那......”
了因凝視著了念,眼中浮起難以理解的痛色:“了念師兄,連你……也這樣說?”
“我明白了。”了因的聲音忽然沉靜下來,那靜中卻似藏著萬丈深淵,“在你們眼中,這些平民百姓的性命,終究是能為所謂‘大事’讓路的。一顆舍利,重過十數條人命。”
了予麵色陡然一沉:“了因,慎言!”
“慎言?”了因嗤笑一聲,笑聲裡淬著冰冷的苦澀:“佛門修行,口口聲聲說度化眾生、平等慈悲。可今日我方悟得,原來在有些人心裡,眾生從未平等——有些命,生來便是可舍的。”
了念搖頭歎道:“了因,你此言太過。並非說村民性命不重要,隻是……”
“隻是不及舍利重要?不及了樹重要?不及青山寺的顏麵重要?”了因驟然打斷,目光如炬:“了念師兄,你告訴我,佛經哪一章、哪一偈,教我們為了一枚舍利子而縱容殺戮?”
四下一片死寂,唯有風聲穿過斷壁殘垣,如泣如訴,似為亡魂低吟。
了因環視眾人默然之態,心中失望如潮淹至:“既然諸位師兄皆認為當以舍利為重,那我便獨自去尋了樹。我倒要親口問他——這些年的佛經,莫非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了奇勃然大怒:“了因!你一再口吐狂言,是真不將寺規放在眼裡了?”
“在我眼中,天理大於寺規!人命大於一切!”
了因猛地踏前一步,眉心紅痣灼灼如血:“了奇,你要阻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