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浙每年所收稅賦占天下三分之一,直浙都沒有餘糧,其他地方就更難籌到糧食了。
嚴氏父子把控朝政十餘年,如今朝廷要賑災,朝廷竟然拿不出一石糧食,這樣傳出去,嚴嵩這個首輔還怎麼乾?
於是嚴世蕃打起了兵部的主意:“兵部那邊明年能不能少打點仗,勻點軍糧出來?”
“少打仗?你當真以為這個仗是我兵部想打的嗎?”兵部尚書楊博素來不齒嚴世蕃為人,此時聞言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
“北方韃子年年侵邊,東南倭患愈演愈烈,西南土司蠢蠢欲動,東北一些個部落也不安分,湖廣、江西還有亂民起事。請教一下東樓兄,這兵部應該省下哪一筆軍餉啊?出了事情,是兵部負責還是東樓兄負責啊?”
“我看東北那筆軍餉完全可以省下來,一些茹毛飲血的蠻夷能成什麼事!”嚴世蕃語出驚人。
“就從東北和東南那邊勻點軍餉吧,”嚴嵩再次開口一錘定音:
“東北那邊都是些蠻荒之地,裁撤一些邊軍正好節省開支。至於東南那邊,胡汝貞(指胡宗憲)已經安撫住了那個倭寇頭子(指汪直),我親自寫信給他,讓他最近不要輕啟戰端,守住就行。這樣算,能省出多少糧食?”
楊博強壓不滿,有些不情願地回道:“按嚴閣老所言,兵部這邊最多能擠出三四十萬石糧食。再多,恐生肘腋之患!”
“按四十萬石算,再加上直浙倉裡的十萬石餘糧,那麼還差二百五十萬石,”嚴嵩又看向工部尚書吳鵬、工部左侍郎嚴世蕃:
“默泉、嚴世蕃,工部這邊有什麼工事是可以緩一緩的嗎?”
“工部這邊的進項主要都拿去給宮裡修道觀去了,這是給聖上修的,不能遷延。”回話的是嚴世蕃:
“不過之前浙江那邊奏請加固新安江江堤,內閣當時批了,從戶部這邊撥了些錢糧。工部這邊還沒有撥下去,現在陝西那邊賑災要緊,修河堤的事情可以緩一緩,把這些錢糧拿去賑災。”
嚴世蕃說完,吳鵬補充道:“這批錢糧全部折糧大概有五十萬石。”
“拿修河堤的錢糧去賑陝西的災,莫非不妥?”左都禦史周延眉頭緊鎖,質疑道:
“浙江是賦稅重地,若是新安江決堤,危害不小啊。”
“也沒說不修,就是緩個一年半載罷了,”嚴世蕃滿不在乎地說道:
“浙江這麼多年風調雨順,緩個一年半載出不了什麼岔子。”
“眼下賑災要緊,就按嚴世蕃的意思辦吧,修河堤的事情先緩一緩。”嚴嵩仍然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樣子,一錘定音。
“就算這樣還是差二百萬石,剩下這二百萬石該從哪裡來籌?”戶部尚書方鈍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戶部那邊能不能緩發一下今年在京官員的祿米,以作賑災之用?”眼看眾人都沒有了辦法,嚴世蕃又打起了戶部的主意。
“不可!”這下子,吏部尚書李默和戶部尚書方鈍竟一起出聲反對。
停發祿米,就算是嚴世蕃提的議,內閣拿的主意,但真執行不還是要吏部和戶部執行?
到時候,他們兩位尚書不得被不明真相的官員們一起戳脊梁骨?
戶部尚書方鈍為人向來剛正,素不阿附嚴黨,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憤然道:
“先是儘調直浙餘糧、再是調用東北邊軍和東南抗倭糧餉,繼而又是挪用修河公款,現在居然還要停發百官俸祿!”
“要賑災,戶部居然拿不出一兩銀子!直浙是稅賦重地,倉裡餘糧居然隻有十萬石!湊來湊去居然還差這麼多,這樣一份賑災的法子交上去,皇上會怎麼看?”
“當真是咄咄怪事!”吏部尚書李默更是冷笑出聲,他向來以氣節自傲,又有左都督陸炳這門生為倚仗,執掌吏部從不看嚴嵩臉色,此刻直接開口譏諷道:
“昔日夏言在內閣的時候,即使是遭了什麼災,戶部每年還是有所盈餘。可如今呢?國家一歲之入竟讓不足供一歲之用!地方遭了災便寅吃卯糧,朝廷籌點糧就拆東補西。開支沒有增加,財政竟一年比一年拮據,這些錢都去哪兒了?怕不是進了某些蟲豸的口袋?!”
“你...”嚴世蕃聞言獨眼閃過狠戾,廣袖下的拳頭不由得纂緊了——
這老匹夫仗著陸炳是他的門生,在朝堂上屢屢和嚴黨作對,每次嚴黨想推薦一些官員都會被李默阻撓,此次更是就差指著鼻子罵他們了,真是豈有此理!
“李部堂此言差矣!”工部尚書吳鵬突然拍案而起,朝服上的錦雞補子隨著喘息劇烈起伏:
“自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變,北虜連年犯邊,九邊軍費較之夏言掌樞時增了三成有餘!東南倭寇肆虐,閩浙水師連年擴編,哪項開支不是寅支卯糧?”
“那就讓戶部算一算...”李默還要回駁,嚴嵩適時輕咳一聲,道:
“朝政艱難,諸公皆是有目共睹。值此危局,此時更要同舟共濟、共克時艱才是。像這樣吵吵鬨鬨,成何體統?”
“嚴閣老所言極是,徐某愚見,症結或在鹽課。”一直靜觀其變徐階突然起身長揖,接話道:
“全國鹽課去年應解太倉銀三百餘萬兩,實繳不過六十餘萬。若能恢複鹽課歲入,莫說二百萬石糧,便是三四百萬石也籌措得。”
明代鹽稅稱鹽課,徐階所說的全國鹽課就是全國鹽稅的意思。
“諸位!”都察院左都禦史周延緊跟著接過話頭,然後從袖中抖出本賬冊:
“這是南京都察院暗查的鹽引底簿——去歲兩淮實際發出鹽引二百三十萬引,較正德年間翻了四倍,可鹽課反而少了三成!”
賬冊摔在紫檀案上的悶響驚得嚴黨眾人色變。
全國鹽轉運使多為嚴嵩黨羽,鹽鐵本就是暴利,這麼多年來光是從兩淮鹽課中就不知有多少國帑流入了嚴黨的私宅。
徐階、周延突然在內閣會議上抖嚴黨老底,這莫非是謀劃已久?
嚴嵩手中茶盞忽地傾斜,碧色茶湯在仙鶴補子上洇開大片水漬,他猛地抬頭看向徐階,像是第一次認識這位素來對他謙卑有加、事事奉承的下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