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新銳之光”青年藝術家扶持計劃》的文件,像一個沉默的、能量巨大的核心,被安置在了畫室的中央。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卻無時無刻不在輻射著一種引力,拉扯著我,也照亮著我周圍原本習以為常的、灰撲撲的空氣。
我開始以近乎瘋狂的狀態投入創作。不再是漫無目的地塗抹,也不再僅僅是為了安撫焦慮。那幅《光與杯》被我反複修改,打磨。我開始係統地研究光影,翻閱藝術史,在沈恪龐大的藏書裡尋找那些大師們如何處理“光”這個永恒的主題。我畫晨光中凝結露珠的窗台,畫正午陽光下晾曬的、泛著耀眼白色的床單,畫黃昏時分城市天際線那最後一抹瑰麗的、即將被夜色吞噬的餘暉。
我的畫布上,色彩變得越來越大膽,也越來越克製。我學會了在明亮中加入灰度來增加底蘊,在陰影裡藏進微妙的色彩來賦予生命。筆觸時而奔放,時而細膩,開始真正地為“表達”服務,而不是被情緒裹挾。
沈恪依舊很忙,但他似乎成了我最沉默、也最堅定的“策展人”兼“後勤部長”。他不再對我的畫作發表具體評價,但會在我需要某些特定顏料或畫材時,第二天它們就會悄然出現在畫室的儲物櫃裡。他請來的那位獨立藝術評論人,偶爾會通過郵件與我交流,提出一些尖銳卻極具建設性的意見,每一次,都像在我混沌的思維裡投入一顆石子,激起新的漣漪。
我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是沈恪。
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船長,將我這條原本在陰溝裡打轉的小破船,引向了真正的、廣闊無垠的藝術海洋,然後,他退到舵手的位置,將航行的主動權,交還給了我。
這個過程,並不總是順利。
我依舊會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沼,會因為一幅畫的失敗而崩潰大哭,會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而恐懼得徹夜難眠。但和以前不同的是,我知道,在我崩潰的時候,客廳裡總會有一盞燈亮著,餐桌上總會有一份溫熱的食物。我知道,在我懷疑的時候,可以拿起那份《扶持計劃》草案,看著上麵我的名字,告訴自己,至少,有人相信你“值得”。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支撐。它不喧嘩,不煽情,卻像最堅固的磐石,讓我在情緒的驚濤駭浪中,始終能觸摸到一絲堅實的陸地。
這天深夜,我終於完成了《光與杯》的最後一筆。
我退後幾步,看著畫架上完成的作品。清澈的玻璃杯,被一道斜射的、溫暖的光線穿透,在虛構的木質桌麵上投下清晰而斑斕的光影,光影的邊緣,帶著水汽氤氳的朦朧感。整幅畫乾淨,明亮,卻又蘊含著豐富而微妙的細節,像一首關於瞬間與永恒的、無聲的視覺詩。
它不完美,但它完整地表達了我現階段對“光”的理解——它既是物理的存在,更是穿透物質、照亮內心、賦予平凡以意義的魔法。
我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一種混合著疲憊、釋然和微弱喜悅的情緒,沉甸甸地落回心底。
我拿起畫筆,蘸取一點點調色盤邊緣預留的、最沉穩的黑色。
在畫布的右下角,那片乾淨的留白處,我停頓了片刻。
然後,我落筆。
不再是“浮生若夢”。
也不是任何代號或假名。
我一筆一劃,清晰地,鄭重地,寫下了我的名字——
王媛。
兩個字,立在畫布上,像兩棵剛剛破土、卻已然挺直了脊梁的幼苗。
我看著那兩個字,眼眶微微發熱。
就在這時,畫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沈恪站在門口,他似乎剛結束工作,身上還帶著書房的清冷氣息。他的目光越過我,直接落在了畫架上那幅完成的《光與杯》上,然後,緩緩下移,定格在右下角那個新鮮的署名上。
他沒有立刻說話。
畫室裡安靜得能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聲。
他一步步走過來,停在畫架前,距離很近。他看得極其專注,目光掃過畫麵的每一個細節,每一道筆觸,那種審視的專注度,甚至超過了他審閱任何一份商業文件。
時間仿佛被拉長。
終於,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轉向我。
他的眼神很深,裡麵翻湧著一些我無法完全讀懂的情緒,像是欣賞,像是評估,又像是一種……更深沉的、帶著灼人溫度的東西。
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然後,極其緩慢地,移向我還握著畫筆的、沾著些許顏料的手指,最後,重新回到我的眼睛。
“王媛。”
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沙啞,在寂靜的深夜裡,帶著一種磨砂般的質感,清晰地擦過我的耳膜,直抵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看著他。
他朝我走近一步,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乾淨的、混合著一點點咖啡和紙張的味道。
他抬起手,這一次,沒有指向任何東西,也沒有觸碰我。
他的指尖,懸空著,虛虛地點了點畫布上,我那剛剛寫下的、墨跡未乾的名字。
然後,他的目光鎖住我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極其清晰的弧度。
“現在,”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宣告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才是你。”
那一瞬間,我仿佛聽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哢嚓”一聲,徹底碎裂,然後,在被他目光點亮的廢墟之上,一株全新的、帶著銳利光芒的幼芽,破土而出。
署名之下,我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我是王媛。
一個,剛剛學會,在自己的畫作上,簽下名字的——
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