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像是瘋了,卷著鵝毛般的雪片,砸在窗欞上,發出噗噗的悶響。天地間隻剩下一種顏色,一種聲音。我縮在炕上,裹緊了打滿補丁的棉被,爐膛裡的火苗有氣無力地跳動著,屋子裡的暖意被門縫裡鑽進來的寒氣一絲絲抽走。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村裡卻冷清得像是座孤墳。往年這時候,再怎麼窮,家家戶戶也得弄出點動靜,祭灶、掃塵,總有點熱乎氣兒。可今年,自打入冬以來,這村子就一天比一天安靜,連狗都懶得叫喚了。
這樣的夜,鬼都不該出門。
可偏偏,我聽見了那聲音。不是風嘯,更像是某種東西被反複撕扯,吱嘎——吱嘎——,斷斷續續,夾雜在風雪的咆哮裡,微弱,卻頑固地鑽進耳朵。像是有誰在用鈍刀子鋸木頭,又像是……像是骨頭摩擦的聲響。
我啐了一口,暗罵自己疑神疑鬼。這鳥不拉屎的村旮旯,除了我們這幾戶窮得叮當響的人家,還能有啥?村頭的王老拐前幾天剛咽氣,喪事辦得悄無聲息,莫非是他嫌下麵冷,又爬回來了?這念頭一起,我自己先打了個寒顫。可那聲音不停,像是有根羽毛在心頭最癢的地方來回搔刮,攪得人坐臥不寧。
最終,還是拗不過心裡那點邪性。我摸索著穿上冰涼的棉褲,套上梆硬的舊棉襖,又從炕席底下摸出半盒洋火揣進兜裡。這才抄起門邊那根用來頂門、碗口粗的棗木棍,入手沉甸甸的,給了我一絲微不足道的底氣。深吸一口帶著黴味的冰冷空氣,我猛地拉開了厚重的木門。
“嗚——!”
風雪瞬間像是找到了突破口,裹挾著雪沫子劈頭蓋臉砸進來,嗆得我連連後退,好半天才眯縫著眼看清外麵。院子裡的積雪沒過了腳踝,白茫茫一片。那聲音更清晰了,就是從院門外傳來的。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到院門口,隔著稀疏的籬笆牆朝外看。借著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我看見院門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雪地裡翻滾、掙紮。走近了,才看清,是個稻草人。不知是誰家地裡廢棄的,被這邪風刮到了這裡。破爛的蓑衣早就散開了,露出裡麵枯黃發黑的稻草,歪斜的鬥笠被一根細繩勉強掛在“脖子”上,本該是手臂的兩根粗樹枝,此刻正被狂風拉扯著,一下下刮擦著粗糙的樹乾,發出那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我鬆了口氣,隨即一股無名火竄了上來。他娘的,為這麼個破爛玩意兒,害得老子頂風冒雪跑出來,褲襠裡都灌進風了!我朝雪地裡啐了口唾沫,轉身就想回屋。
就在我腳後跟將離未離地的刹那,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那稻草人,它……它好像動了一下。
不是風吹的那種被動搖晃。是那種,極其細微的,仿佛內部有什麼東西在……扭動。對,就是扭動,像是一條被踩住了尾巴的蛇,在做最後的掙紮。
我渾身的汗毛唰一下就立了起來,攥緊了手裡的棗木棍,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跳得又沉又亂。風雪更急了,吹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也吹得那稻草人身上的蓑衣碎片狂亂地飛舞。
活見鬼了!我死死盯著那堆稻草,試圖找出剛才是不是眼花了。可除了風聲和樹枝刮擦聲,再無異樣。
一定是看錯了,自己嚇自己。我試圖這樣安慰自己,可腳像生了根,挪不動半步。那個“扭動”的感覺太真切了。
鬼使神差地,我竟然生出一種念頭:得把它弄走,不能讓它待在門口。這玩意兒邪性!
我咬咬牙,往前湊了兩步,彎下腰,屏住呼吸,伸手想去抓住它的一根“胳膊”,把它從樹根旁扯開,扔得越遠越好。
我的指尖,先是觸碰到冰涼的、被雪水浸透的、粗糙的稻草。一種濕漉漉、滑膩膩的觸感順著指尖傳來,帶著一股土腥味和腐爛禾稈的黴味。
就在這一瞬間——
一個乾澀、嘶啞,像是兩塊糙石頭在用力摩擦,又像是喉嚨被砂紙磨破後發出的嗬嗬聲,完全無視了風雪的呼嘯,直接、清晰地在我腦子裡炸了開來:
“後生……快跑……天亮前……離開這村子……”
我“媽呀”一聲怪叫,像是被滾油潑了手,猛地向後跳開,手裡的棗木棍差點脫手飛出去。雪地滑膩,我重心不穩,一屁股結結實實摔在雪窩裡,冰冷的雪立刻透過薄薄的棉褲浸透了皮肉,刺骨的寒意直衝頭頂。可我顧不上疼,也顧不上冷,連滾帶爬地往後蹭,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堆稻草。
它依舊靜靜地躺在老槐樹下,被風吹得微微晃動,和剛才彆無二致。破爛,死寂。
“誰?誰?!誰在裝神弄鬼?”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是秋風裡的落葉,四下張望。除了白茫茫的雪,就是墨一樣濃的黑暗,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風聲鶴唳,仿佛每一片雪花後麵都藏著一雙眼睛。
“……是吾……”那石頭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直接灌入我的腦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急促,“沒時間了……蠢貨……信吾……快跑……”
我嚇得魂飛魄散,手腳並用地往後爬,直到脊背重重地撞在自家冰冷的土坯院牆上,才勉強停下來。是這稻草人在說話!真的是它在說話!稻草人怎麼會說話?我一定是凍糊塗了,出現幻聽了!對,一定是這樣!或者……更糟,我是撞上“那個”了!村裡老人常說,荒年餓殍多,容易滋生不乾淨的東西,這稻草人怕是成了精,或者被什麼臟東西附身了!
“妖……妖怪!滾開!”我色厲內荏地揮舞著棗木棍,試圖驅散內心的恐懼。
稻草人那頭套在破爛布袋裡的“腦袋”,似乎極其緩慢地、發出細微的稻草摩擦聲,轉向了我所在的方向。兩個應該是眼睛的空洞處,裡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比這雪夜更濃,更沉,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進去。
“汝心下……最怕之事……”它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敲打在我的神經上,“是七歲那年……秋收後……貨郎陳三擔著擔子來村裡……你偷拿了一個紅豔豔的糖人……怕你爹知道後用浸水的麻繩抽你……你把糖人藏在了村口土地廟的神龕底下……用香爐灰蓋著……想著第二天去拿……可第二天糖人就化了……黏糊糊地沾滿了香灰……這事……至今無人知曉……”
我渾身的血,霎時間涼透了,像是瞬間被凍成了冰碴子。四肢百骸都僵硬了,連牙齒打顫都做不到。
七歲。貨郎陳三。紅糖人。土地廟。香爐灰。爹的麻繩。
那是我心底埋得最深的秘密,像一顆生鏽的釘子,釘在記憶最陰暗的角落。連我爹娘都不知道!我甚至很多年都沒有再想起過,它已經被歲月的塵土掩埋得嚴嚴實實。它……它怎麼會知道?連糖人化了,粘了香灰這種細節都……
這不是幻聽!這鬼東西,它……它能看透人心!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從頭頂澆下,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比這嚴冬更刺骨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往裡鑽。我癱在雪地裡,像一灘爛泥,動彈不得。理智告訴我快跑,可身體卻軟得不聽使喚。
“信了?”稻草人的聲音裡,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詭異的嘲弄,像是貓捉老鼠時的戲謔,“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它們……要來了……”
“它們……是誰?”我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從喉嚨眼裡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嘶啞得不像我自己。
“紙……來了……”稻草人的聲音漸漸低弱下去,仿佛耗儘了力氣,最後幾個字,幾乎被重新猛烈起來的寒風撕碎、吞沒,“天亮……就見分曉……”
說完這最後一句,它徹底沉寂了下去。無論我再怎麼顫抖著問,甚至後來稍微恢複點力氣,壯著膽子撿起棍子,遠遠地捅了捅它,它都毫無反應,就像一堆真正的、死寂的、被風雪蹂躪的破爛稻草。
可我心裡的寒意,卻像這地上的積雪,越積越厚,越來越沉。那個被它準確無誤挖出來的秘密,像一把生鏽的鑰匙,哢嚓一聲,打開了我內心深處對所有未知、對超自然、對無法理解事物的恐懼閘門。洪水滔天。
我不能把它留在外麵。萬一它說的是真的呢?萬一它是什麼……報信的?可我也不能把它扔了,萬一它跟著我怎麼辦?
最終,一種扭曲的念頭占據了上風:我得看著它!
我咬著牙,再次靠近,用棍子扒拉了幾下,確認它真的不動了,才屏住呼吸,伸手抓住它冰冷潮濕的“腳”(一捆稻草),費力地把它拖進了院子。它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拖痕,像是什麼東西爬過的痕跡。我把它扔在堆放柴火和雜物的破柴房角落,那裡又黑又冷,滿是蜘蛛網。關上門,我還特意找了根粗木棍把門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