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最後一顆星辰墜落那夜,天穹仿佛裂開了一道傷口,噴湧出不屬於凡界的火光。
高塔議會的圓形大廳被烈焰吞噬。曾經被稱為“人類智慧象征”的殿堂,如今成了火刑廣場的祭壇。穹頂坍塌,飛舞的魔法符文在半空中掙紮,仿佛古老知識的亡靈在哀嚎。典籍在火中一頁頁卷曲,焦黑飛舞,如群鳥葬空。
教會的審判使者披著金紅聖袍,手中握著燃燒的權杖,嘶吼“清洗異端”的聖言;平民手持火把與石塊,狂熱地砸向那些曾庇護他們的魔導師。他們不是出於信仰,而是出於恐懼。魔法,從曾經的奇跡,變成了災難的替罪羊。
凱瑟琳躲在階梯陰影下,裹著染血的學徒袍,年僅十四歲的她,眼前所見,正顛覆她的一切信仰。
她第一次看到導師流淚。
“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她聲音哽咽,眼神在火光與屍影間搖晃,像一個終於醒來的夢中人。
導師緩緩轉過身來。他那銀白如雪的長發在烈焰下泛著金紅光輝,臉頰被灰燼與疲憊劃出深刻紋路,卻依舊如石般冷靜。他的眼中沒有憤怒,隻有深深的悲愴與憐憫。
他蹲下身,像當年那樣,溫柔地替她拂去臉上的灰。他的指節微顫,卻依舊穩穩撫上她的發頂。
“因為我們太努力在守護……卻忘了教他們理解。”
“老師……”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指甲幾乎掐進自己的掌心。
“聽著,凱瑟琳,”他把一本薄薄的魔導書壓進她懷中,聲音低得仿佛隻屬於她一人,“你必須活下去。哪怕我們全部死去,也請替我們……多看一眼這美好的世界。”
她想說“我不走”,想喊“我要留下”,可是聲音被烈火吞沒。下一刻,導師已將她用力推開,踏入那根升起火焰的柱子。火光映照在他轉身前的最後笑容上——溫柔、堅定,就像她第一次見他時的那個午後。
她跪倒在黑影中,捂住嘴,牙齒死死咬住袖口,不讓自己哭出聲音。那不是膽怯,而是她能為導師所做的最後一點尊嚴。
火焰沒有燒到她的身體,但她的靈魂,從此缺了一塊。
她躲進地下回廊,藏在冰冷石縫間顫抖,懷中那本魔導書像一顆微弱跳動的心臟。她反複翻看那最後一章,卻讀不進一個字。那一夜,哭泣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因為她明白:
從今往後,她的世界隻剩自己。
她不再是學生。她是——最後的魔導師。
不是為了複仇,不是為了榮光,而是為了那份無人理解卻不能斷絕的信念。
百年時光,於凡人而言是傳說,於她而言,卻是醒不來的長夢。
高塔曾矗立在世界的脊梁之上,如今卻隻剩斷裂的石柱在冷風中搖曳。圓形議會廳早已崩塌,符文石嵌入焦土,殘壁上還依稀可見被火灼燒過的魔法刻痕,像死者留下的眼淚。荒草從石縫中長出,在魔力早已枯竭的土地上,倔強地探向灰色天空。
凱瑟琳披著那襲褪色的蒼藍長袍,緩步穿行在廢墟之間。她的每一步都像踏在幽靈的記憶上。腳下的灰塵中,掩埋著她的同袍與舊夢。曾經有多少雙腳在這裡奔走、討論、爭辯、吟詠,現在卻隻剩她一人,緩慢地丈量那段終結的時光。
她從未對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人們稱她“滅國的魔女”,她不曾辯解。不是因為接受了這稱號,而是因為,解釋已無意義。所有曾知曉真相的人,都已在火中死去。
夜晚,她獨自坐在高塔殘頂,身影映在塌陷的圓窗下,仿佛一尊早已被遺忘的神像。她輕聲吟誦那本破舊魔導書中殘存的古老咒文,那些音節太古老,連風都聽不懂它的名字。
那不是為了施展魔法,而是為了記得。
是為那些名字已無法被世人喚起的亡靈記得。
是為高塔記得。為信念記得。為世界記得。
有時她會低聲問一句:“你們……還在聽嗎?”
風沒有回應。星辰沒有回應。但她知道,他們都在——那些靈魂、導師、兄弟姊妹們,他們藏在星光之間,在時間之外,聆聽她的聲音,如同百年前她聆聽導師的詠誦一般。
白日,她穿梭於廢墟深處,在斷裂的階梯與符陣之間刻下隱秘的結界。她驅散迷霧,重繪古老的保護紋路,不為自己,隻為那些無意誤入此地的旅人能活著離開。
曾有一對母子在魔霧中走失,她未曾現身,隻在他們身後悄悄點亮了歸途的光。母親未曾看見她,隻感到溫暖從身後升起。
她不會說話。也無人聆聽。但她依然守護。
孤獨,是她百年來唯一的同伴。沉默,是她為自己施下的封印。她早已不再哭泣、不再憤怒、不再訴說。
但她仍記得誓言。
仍記得那本書上的最後一頁,那句她從未讀出口的承諾:
“若世界仍需守護,哪怕隻剩我一人,我亦不退。”
在這早已被遺忘的高塔上,她就是記憶最後的燈火。
第三個新月消失之夜,地脈深處傳來長久的低鳴,如遠古生靈的蘇醒之歌。
黑霧自裂穀中升起,宛如世界的傷口被再次撕開。沉睡千年的魔族重新爬上大地,他們身披黑曜戰甲,身軀如火山岩般嶙峋,雙眸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煉獄之光。所到之處,草木化為灰燼,聖堂在哀嚎中坍塌,村落與城牆不過轉瞬塵土。
神殿沉默了,王國崩潰了。曾高舉火刑與神祇的教廷,如今倉皇南逃。
他們終於明白了魔法的價值,可一切都太遲了。
一支殘破的人類難民隊伍,在焦土邊緣跌跌撞撞地逼近高塔廢墟。傷患的呻吟與孩童的哭泣交織成最後的哀歌。某位老者懷抱一卷殘破的禱言書,低聲喃喃,神明不再回應。火焰從遠方逼近,他們無路可逃。
他們終於看見了她。
她,站在斷塔之上,袍袖獵獵,銀發在風中無聲飄揚。她的身影如碑,如影,如傳說。傳說中,正是她,一夜之間令王國傾覆;她用禁咒將高塔封鎖,焚毀王血與聖徽。
“是她……滅國的魔女……”
人群頓時止步,驚懼在眼中浮現。沒有人敢靠近,哪怕死亡正從身後襲來。
而此刻,魔族黑騎士軍團出現在地平線。鐵甲覆地,獸蹄震天。他們如黑潮蔓延,三位大魔將領軍在前,身後是百頭魔獸咆哮嘶吼,戰旗在腐爛長風中獵動。天空仿佛低了下來,空氣開始腐敗。
絕望,如同墜落在深淵中再無回音。
人群開始哭喊、跪地,祈求、哀號、顫抖。他們中有人高聲呼喚神祇的名字,有人手持斷劍衝向無儘的黑潮,也有人抱起孩子轉身奔逃,試圖為親人換得最後一息喘息。
——那不是一場戰爭,那是一場滅絕。
唯有一個稚嫩的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嘈雜。
“……你?真的是魔女嗎?”
那是一個被母親抱在懷中的小女孩,眼神怯生又澄澈,正抬頭望著高塔之巔的她。
那一刻,風停了。
灰塵在空中凝滯,時間仿佛靜止於這無聲的發問中。
高塔之上,凱瑟琳睜開了眼睛。
她緩緩站起,目光越過人群、越過時間、越過火與血。她看見的是——百年前,塔下曾守望她的孩童,那些向她問問題的學生,那些在寒夜裡等待她施法點燈的旅人,那些她已無力保護的人們。
她的唇輕輕顫動,但無聲。
她沒有為人類原諒他們——但她沒有遺忘他們。
她的手抬起,動作緩慢卻毫不遲疑。
虛空如幕簾般拉開,一柄純白的法杖在她掌心凝聚,宛如天光中誕生的流星。法杖不是武器,是誓言的延續,是她已被遺忘的信仰遺骨。
她望向人群,未言一語,隻是一滴悄無聲息的淚水,劃過麵頰。
她不是滅國魔女。
她是——高塔最後的守護者。
她是,凱瑟琳。
而命運,從此刻,開始重啟。
大地在崩塌。魔族大軍踏碎焦土,如末日浪潮席卷而來。鐵騎成群,戰旗蔽空,怒吼中裹挾著硫磺與鮮血的氣息。天空灰暗,太陽早已被遮蔽,唯有戰鼓如地獄的心跳,轟鳴不休。
魔君·拜勒赫自火焰中緩緩踏出,身披黑曜骨鎧,額生漆黑獨角,雙瞳如灼燃深井。其背後,是兩道仿佛由死者之願凝聚而成的血翼,張開便能吞噬星光。他沒有喊叫,隻用目光,命令整個魔族前進。
魔族的黑潮逼近。
戰鼓轟鳴如地獄的心跳,獸蹄將焦土踏裂,硫磺與血腥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
三位大魔將領軍在前,百頭魔獸咆哮嘶吼,戰旗獵獵如吞噬天空的烏雲。
塔頂的風,忽然灼熱了起來。
凱瑟琳眯起眼,看著腳下的人類——那些恐懼地後退、用手指指向她,嘴裡喊著“滅國魔女”的人。
百年前,他們的祖先曾踏碎她的家園,用火與石把高塔的守護者釘上刑柱;百年後,他們依舊在用恐懼的目光看她,仿佛她才是魔族的同類。
她的指節緩緩收緊,胸腔裡有一團久積的黑霧,翻湧、躁動。
為什麼要救他們?
百年的守望換來的,依舊是沉默與背叛。
他們從未道歉,從未試圖理解——甚至,他們連她的名字都不配記住。
她閉上眼,任風吹亂她的發絲。
這片焦土,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如果就此轉身離去,或者袖手旁觀,讓魔族將他們碾碎——是否會更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