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嘴角下垂,眼神空洞地盯著仍然無知無覺對著鏡子糾正動作的權至龍的背影,顯然此時的心情十分微妙。
區區小權,明明隻是區區小權……怎麼敢擅自說這種帥氣的大話!
什麼膝蓋碎掉也無所謂,什麼下一秒死掉也沒關係……未免也太自說自話了吧。
所以說她討厭狗啊。
她垂下眼瞼,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雙手,那是一雙手指極其修長,從小得到很好鍛煉的,指尖與關節韌帶柔軟且富有彈性的手。
臨近秋日,微涼的空氣悄悄來臨,氣溫的細微變化讓李藝率忍不住手指蜷縮。
總是在這樣一種身體最先敏感察覺到溫度差異的時節,讓她感受到自己與正常人世界的微妙隔閡。
梧桐葉還固執地綴在枝頭時,像被無形的霜親吻過,葉片邊緣已經微微枯萎。她的視線掃過窗外略些蕭瑟的秋日景色,最後又將落點停留在依靠著窗台麵露微笑看著她的、仿佛仍然鮮活的具時望,一時之間思緒發散,怔怔地出神。
人的記憶是一塊容易消磁的硬盤,但有些事卻是無論怎麼格式化都抹不去的存在。
當記憶的硬盤開始被蠻橫地讀寫,那些原本被她努力掩埋的褪色回憶又在腦中逐漸被賦予了色彩,鮮活起來了——
她又想起海因茲,記憶中那個不苟言笑的古板老頭。
明明孤僻到連幾個像樣的親朋好友都沒有,卻偏偏在人生的最後幾年,忽然被冠上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的名號,一時之間全世界都吻了上來。
她想起無數個連琴凳都爬不上去的年幼時光,想起這個無兒無女的孤僻老頭摟著年幼的她,就像是全世界最普通不過的祖父那樣,一味地夾著嗓音親昵喚著她,KnuddeluseMaus……*
她想起老頭皺巴巴卻溫暖乾燥的大手輕撫著她的頭頂,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發自內心的驕傲,對著拍攝紀錄片的導演說道,這是一個,未來成就一定會高於我的孩子。
她想起具時望在後台為她戴上珍珠耳環,想起人生第一次在音樂廳演奏,想起自己坐在聚光燈下指尖飛舞,想起如潮水般湧來的掌聲,想起舞台下方人群興奮地喊著bravo,想起鮮花,想起擁抱……想起了人生最後一次演奏——
她坐在輪椅上,那是海因茲的葬禮。
真奇怪,老頭明明不苟言笑了一輩子,偏偏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卻是一副極為安祥和藹的表情,仿佛是在發自內心地擁抱死亡的喜悅。
——左手落在低音區,彈奏出葬禮行列般的沉重步伐;右手緊接著加入,屬七和弦像教堂鐘聲般回蕩。
她在腦中構想著音符的節拍落點,手指條件反射地蜷縮了一下,像被無形的線拉扯著,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有細小的鋼針順著指甲縫紮進去。
哇,她全都回憶起來了。
回憶起人生前十年的驕傲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荒誕;回憶起葬禮進行曲壓抑莊嚴的和弦音色;回憶起……終將伴隨她一生的陰翳潮濕。
她沒有完成夢想的能力了。
她不再需要用不切實際的幻想作為裝點人生的安慰劑了。
她沒有夢想了。
*
眼前搖晃著的手指打斷了她的思緒。
權至龍收回在她眼前晃動的手掌,像是終於抓到惡作劇的機會一般,他得逞地展示臉上那對可愛的括弧,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活潑和旺盛的生命力:“快到上課的時間了。”
“哦,那走吧。”
李藝率站起身,收拾好書包跟著權至龍離開活動室。
教學樓兩側的梧桐樹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權至龍腳步輕快,小動作不斷,嘴裡還嘀嘀咕咕地同李藝率說著話。
權至龍:“對了,剛剛你在想什麼呢?想得那麼出神,我喊了你好幾聲都沒聽到。”
李藝率:“哦,就是順著你剛剛偉大的夢想話題思考了一下人生。”
權至龍:“……那思考出什麼來了?”
李藝率:“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財富和權利,獲取途徑是通過母嬰和性傳播的。”
權至龍:“…………所以呢?”
李藝率:“所以,所謂夢想,不過是普通人努力向上攀爬時緊緊抓住的那根蛛絲,被糖衣包裹的毒藥,裝點人生的安慰劑罷了……結論就是——我果然完全不需要有夢想這種東西。”
聞言,權至龍已經無語地翻起了白眼:“………………”
他果然不應該對這種含著金湯勺出生的大小姐抱有什麼期待啊!
“但是小權,”李藝率突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他,聲音裡透著些說不清的莊重來,“我可以實現你的夢想。”
真奇怪,權至龍心想。
明明她是這樣麵無表情的平靜姿態,眼裡沒有一絲刻意的波動,可權至龍卻恍惚覺得那雙澄澈至極的暖棕色瞳孔下一秒便會溢出多餘的眼淚來。
李藝率輕笑一聲:“所以,與其寄希望於彆人口中不切實際的夢想,不如把我當成努力實現人生的錨點吧。”
權至龍微微一愣,他看著她眼裡屬於他的清晰倒影,看著她與往常無異的平靜微笑,恍惚間生出了李藝率的目光穿透他的靈魂,擁抱另一個影子的錯覺。但他已經無暇思考更多——
他聽見她說:“小權,朝著我的方向,努力向上爬吧。”
她說:“我會實現你渴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