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音樂會聽眾需在開始前半小時入場。
此時樂隊們還在後台候場,舞台空蕩蕩的。巨大的管風琴金壁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指揮台和樂譜架靜靜地等待著。
儘管身體十分疲憊,但置身於這樣一個環境中,兩人的心情也免不了多了幾分雀躍的期待。
今晚的曲目是門德爾鬆在十七歲時,觀看過莎士比亞的戲劇《仲夏夜之夢》後寫下的同名作品。
這部作品曲調明快歡樂,是作者幸福生活、開朗情緒的寫照,展現了神話般的幻想、大自然的神秘色彩和詩意,一經麵世就讓整個歐洲音樂界為之震動。
趁著樂隊還沒上場,李藝率向權至龍輕聲說起這位古典音樂界有名富二代的諸多事跡,其中包括看到仆人買肉時包著的樂譜是古典之父巴赫的《馬太受難曲》手稿等野史,末了還發出悠悠地感歎:
“人家的十四歲生日禮物是擁有一支獨立聽從於他的樂隊,富二代玩音樂果然就是輕鬆啊……”
“…………”
你這麼一個從小沒吃過苦的富二代到底有什麼資格這樣陰陽怪氣啊!
開演時間到了。
觀眾席的燈光漸暗,交談聲停止。
樂隊成員們陸續上場依次落座,在弦樂組首席的帶領下調試音準,音色如漣漪散開。指揮在潮水般的掌聲中攜歌手登台,頷首致意。
第一個音符響起,並非以宏大的主題開端,而是由弦樂聲部以極弱的力度奏出輕盈靈動的閃爍音群,如同夏夜森林中倏忽即逝的螢火,又像是精靈迫克惡作劇般躡手躡腳穿梭於林間的腳步,帶著十足奇幻的色彩。
木管樂器適時加入,短笛長笛模仿著鳥鳴,奏出俏皮的旋律片段。樂聲充滿了精致的配器變化和力度對比,時而微弱如耳語,時而突然迸發出短暫的強音。
跳躍的音符描繪出仙王奧伯龍和仙後蒂塔尼亞的國度,勾勒出一幅月光下魔法森林的生動圖景。
權至龍並不是古典樂的資深愛好者。
但音樂大抵上是共通的,作為從業者,加上開場前已經接受了李老師提前講解的緣故,此時他也很快便被那精巧的聲部交織牽引。抽象的符號被化作了可視的畫麵:月光、森林、精靈、惡作劇,還有……愛。
大多作曲家們都太喜歡拿人生裂縫做文章了,如此好像一個人的感情就擁有了縱深和複雜的可能,如此便可用來解釋那些優美的音樂從何而來——
可門德爾鬆太安靜無缺了,甚至連他出生的時代都是那麼得天獨厚,因此此時的樂聲才像是一座精心修剪的花園。和諧與明亮對稱,除了明媚與芬芳以外,隻剩下了寧靜的夢幻。
*
這場《仲夏夜之夢》的編排加入了歌唱家和合唱片段,甜美的女高音如露珠滑落,圓號奏出溫暖而深情的旋律,夜曲緩緩流淌而出。
如同戀人在月光下的互訴衷腸,寧靜優美又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
李藝率側頭悄悄打量身邊的權至龍。
他似乎完全沉醉其中,眼睛專注地望著舞台,唇角帶著愉悅的弧度。可察覺到她的視線時,卻又忽然側過臉,朝她眨了眨眼。那笑意像是透著狡黠,像是在說,被我抓到你開小差了吧。
她的心跳漏了半拍,耳尖微微發燙,又慌忙收回視線。
間奏過後,音樂的氛圍為之一變。
之前的精靈詭譎與戀人迷惘悄然退去,莊重喜悅的期待感在樂隊中悄然凝聚。定音鼓滾奏出逐漸逼近的鼓點,而後舉世聞名的旋律終於響起——
管樂莊嚴溫暖的音色堅定地奏出充滿幸福的主題旋律,輝煌燦爛的聲部全麵展開,如同金色的陽光穿透雲層,瞬間照亮了整個音樂廳。
權至龍的心跳與婚禮進行曲的鼓點共振,又被莊嚴的神聖感深深擊中。他看著李藝率的側臉,這一刻幸福的暖流幾乎要溢出來。
昏暗的池座光線中,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越過兩人座椅之間窄窄的扶手間隙,輕輕覆蓋在李藝率隨意放在腿上的手背。
李藝率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微微一顫。
可他並沒有給她任何退縮的機會。
手指靈活又堅定地滑入指縫,溫柔卻有力地與她十指緊扣,掌心緊密相貼,嚴絲合縫。
說起來,作為一名鋼琴演奏從業者,李藝率的原生天賦很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此時這雙屬於鋼琴家的手,被權至龍的掌心熨帖得發燙。
他的手掌溫暖乾燥,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指尖,溫度透過皮膚傳來,清晰又灼熱。她此刻的心跳砰砰作響,如同被婚禮鐘聲的敲擊共振,甚至一度壓過了耳邊那恢弘磅礴的樂聲。
熱流從兩人交握的指尖猛地竄上,衝向她的大腦和臉頰,溫度簡直像是要在她的靈魂上灼燒出一個永恒的印記。
她倏地側過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對上他的眼睛。
舞台反射的璀璨金光在他眼底跳躍閃爍,那裡麵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期待,又如同被盛大音樂催生出了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濃烈愛意,險些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李藝率被這雙眼睛牢牢鎖住,動彈不得。
聲浪依舊磅礴。
銅管嘹亮高歌,弦樂拉響為天下有情人慶祝的至高頌歌,定音鼓敲擊著幸福的節奏——
在這輝煌燦爛的音樂廳裡,在這被巨大喜悅包裹的氛圍中,在這無人注意的在扶手下,緊緊相扣的雙手仿佛成了一個獨立的微小宇宙……時間在此刻屏息,世界也仿佛悄然退至幕後,隻剩下彼此交纏的脈搏在音符中靜靜燃燒。
台上的女高音唱著仙子教母的頌歌:讓房中微光熠熠,借著昏昏殘火,牽起手兒,齊聲同唱,祝福此間……
李藝率看著權至龍假裝鎮定地將目光投向舞台,側臉和嘴角卻緊緊繃著,一副分明強忍著緊張的模樣,忽然失笑。
她輕緩地放鬆了手指,任由自己的指節更深入地與他交纏。最終,輕輕地,清晰地回握了他。
權至龍清晰地感受到了回應。
他在那一瞬間轉過了頭,眼底迸發出明亮至極的驚喜,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揚,笑紋擴大,眼睛也彎成了兩道細縫。
他立刻收緊了手指,仿佛是得到了整個世界最珍貴的寶物一般,他將她的手更牢固,更緊密地握在掌心。
笑得真像個笨蛋啊。
李藝率看著他露出牙齦,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模樣,也跟著笑了出來。
*
演出結束以後兩人走出音樂廳,回味著仍在心頭縈繞的幻夢。
璀璨的燈火與漫天星光交織,柏林夜晚的喧囂似乎也在這一刻溫柔了許多。
而權至龍的心還因為剛剛那緊扣的十指和她的回應而劇烈地跳動著,胸腔裡塞滿了亟待宣泄的興奮,還有無數想要確認的問題。
他側過頭,看向身旁的李藝率,心裡的話來不及脫口而出,就被她一副電量耗儘,多走一步都困難的無賴模樣打斷——
李藝率:“好累,走不動了。”
權至龍:“…………”
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在她跟前停下腳步蹲下,側過頭對她露出一個真拿你沒辦法的神色,“上來吧。”
略微有些單薄的背影在夜色中被染上了堅實可靠的輪廓。
李藝率看著他的後腦勺,看著他微微弓起的脊背,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
她跳上他的脊背,被他托起,被他往上掂了掂,被調整到一個舒服安穩的位置……被妥帖地安放進他溫熱的脊背與交握的手臂之間。
她的手臂環住他的脖頸,下巴輕輕抵在他的肩頭,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廓。
甚至連夜風幾乎也在此時變得柔軟了起來。
權至龍嘴裡還在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她輕飄飄的重量,抱怨著她總是吃飯困難,抱怨著她的肋骨此時在他背上的存在格外鮮明——
李藝率卻假裝沒聽到。
她安靜地趴在他的背上,感受著他的腳步和透過衣料傳來的體溫,眯著眼看著他的側臉一張一合,卻沒有一點不耐煩的跡象。
她忽然感覺到自己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柔軟包裹。
這一幕好像在很久以前發生過一樣。
好親切,好熟悉,像一個夢,一段塵封的記憶,簡直就像是久彆重逢那樣安心。
好像從宇宙大爆炸,從地球白堊紀,從她還是漂浮在汪洋裡的腔棘魚開始,這一幕就已經生成了,等待許久隻為了在此刻鑽進她的腦海裡。又仿佛這段記憶已經在平行世界預演過成千上萬次,此時此刻襲擊她心臟的隻不過是平行宇宙中反複複現的其中一幀。
愛原來不是在這一刻才出現的。
愛原來已經在她生命的縫隙裡悄然上映了千百遍,終於在此刻串聯成了既定的軌跡。
“你好囉嗦啊小權。”
李藝率這麼想著,忍不住收緊了環住他脖子的手,臉頰貼上他發燙的耳際。
權至龍被李藝率的突然襲擊打斷得話音戛然而止,耳根驟然燒紅,連帶著脖頸都泛起熱意,可他嘴上還要倔強地維持體麵:
“我這都是為了誰啊!”
李藝率輕笑著將臉埋進他頸窩,過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就這樣背著我回去好不好?”
“可以啊。”
“以後也會一直背我嗎?”
“當然,隻要你想。”
“和我做朋友會不會很辛苦啊?”
“這怎麼能算辛苦呢。”
“那和我交往會很辛苦哦。”
“不也還是當你的跟班嗎?”
夜色中傳來一聲輕笑,險些被沙沙作響的樹影遮蓋住。
李藝率安靜地趴著,感受著他說話時胸腔傳來的細微震動,感受著他頸側皮膚下血管平穩的搏動。
盈滿心臟的柔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衝動在此刻分外鮮明。
李藝率微微抬起頭,嘴唇靠近他因微微出汗而顯得有些濕潤的脖頸——
極其輕柔的,如同羽毛拂過的輕吻落在了權至龍的頸後。
像一片雪花悄然落在溫熱的皮膚,又瞬間融化,卻留下無比清晰的戰栗。
權至龍的腳步猛地頓住。
整個人像是被一道強烈的電流擊中,脊背瞬間繃直,托著她腿彎的手臂也下意識地收緊。他的呼吸驟然停滯,耳根乃至整個脖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染上緋紅,在路燈下無所遁形。
周遭的一切聲音仿佛都消失了,隻剩下他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咚咚咚地撞擊著鼓膜。頸側那一點短暫卻如同烙印般清晰的溫熱觸感還在持續地發燙,一路灼燒進他的心底。
李藝率感受到他瞬間的僵硬和加速的心跳,隻是得逞一般地在他耳邊輕笑。
“呀!你……你乾嘛呢!”
權至龍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沙啞得厲害。
“小權,你搞錯啦!”
李藝率摟著權至龍脖頸的動作又緊了幾分,藏在他發絲間的嘴角也無聲揚起:
“明明一開始是答應當我的仆人的!”
這麼說著,她將臉貼在他發燙的臉頰上,小動物一樣地蹭著他的側臉,呼吸溫熱地掃過他的皮膚,笑得俏皮又狡黠:
“不過既然決定要交往了,那勉強給你升一下職,以後你可以名正言順地當我的跟班啦!”
權至龍怔在原地,過了好一會才轉過頭對上那張近在咫尺的側臉。
月光落在她眼底,像碎銀般閃爍。
他的耳畔還殘留著她呼吸間的餘溫,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得幾乎融進夜色:
“知道了。”
風掠過樹梢,吹散了最後一絲燥熱,柏林的秋夜溫柔地將兩人包裹了起來,路燈將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長。
兩年多以前,權至龍曾經憎恨著秋天。
而兩年以後,也是這樣一個秋風裡,他終於找到了靈魂最妥帖的溫柔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