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愈發狂暴,要將天地間的一切都吞噬。
朱棣伏在顛簸的馬背上,耳邊隻剩下呼嘯的風聲和戰馬粗重的喘息。
他已經感覺不到臉頰上的刺痛,也感覺不到凍僵的四肢。
他的腦海裡,隻剩下姚廣孝調轉馬頭,迎向項羽的那一幕。
那個黑衣僧人,那個被天下人稱為“妖僧”的謀士,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用自己的血肉為他鋪就了一條逃生之路。
“道衍……”
朱棣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嘴裡滿是血腥和苦澀。
“殿下!快!再快一點!”
張玉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帶著焦急和喘息,“楚軍的騎兵追上來了!是霍去病那小子!”
朱棣猛地回頭。
隻見茫茫雪原之上,一條黑色的洪流正以驚人的速度席卷而來。
為首一員小將,銀甲白袍,手中長槍如龍,正是那個在戰場上縱橫馳騁,銳不可當的霍去病!
他們就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餓狼,死死地咬著燕軍敗兵的尾巴,不斷撕扯、吞噬。
無數燕軍士兵慘叫著倒下,被緊隨其後的馬蹄踏成肉泥。
他們丟盔棄甲,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可無論他們怎麼跑,都快不過那席卷而來的死亡鐵蹄。
“分兵!朱能,你帶一隊人馬從左翼走!引開他們一部分兵力!”
張玉策馬靠近朱棣,嘶聲吼道,“殿下,您必須走!往北,一直往北!隻要回到北平,我們就能東山再起!”
“本王不走!”
朱棣雙目赤紅,一把勒住韁繩,“本王要回去,為道衍報仇!”
“糊塗!”
張玉急得眼眶都紅了,他幾乎是在咆哮,“殿下!您是全軍的主心骨!您要是死了,這幾十萬弟兄就真的白死了!姚先生的犧牲也白費了!您要報仇,就要活著!活著才有希望!”
朱棣的身軀劇烈顫抖著,理智告訴他張玉說的是對的,但心中的怒火和屈辱幾乎要將他焚燒殆儘。
就在這片刻的遲疑間,霍去病的騎兵已經衝到了近前。
“張玉!朱棣的人頭是霸王的,你的人頭,小爺我收下了!”
霍去病意氣風發的聲音穿透風雪,帶著少年將軍特有的狂傲。
“保護殿下!”
張玉怒吼一聲,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手中長刀一橫,帶著身邊僅剩的數百親衛,毅然決然地迎著那股黑色的洪流衝了上去。
“殿下,快走!末將為您斷後!”
這是張玉留給朱棣的最後一句話。
朱棣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張玉和他那數百名忠心耿耿的親衛,如同一朵小小的浪花,瞬間就被霍去病率領的騎兵巨浪所吞沒。
沒有激烈的廝殺,甚至沒有像樣的抵抗。
長槍捅刺,戰刀揮砍,黑色的鐵蹄無情地碾壓而過。
“噗嗤!”
朱棣看見,張玉的身體被數杆長槍同時刺穿,高高挑起,然後重重摔落在雪地裡,鮮血染紅了他身下的白雪,瞬間又被紛飛的大雪覆蓋。
“張玉——!”
又一個。
又一個忠心耿耿的部下,死在了他的麵前。
朱棣的心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殿下!走啊!”
朱能雙眼含淚,猛地一拉朱棣的韁繩,強行拖著他繼續向北狂奔。
身後,霍去病的騎兵在解決了張玉的斷後部隊後,沒有絲毫停留,繼續追殺而來。
而更遠處,項羽率領的楚軍主力,正像一張巨大的網,從四麵八方緩緩收攏,將殘餘的幾十萬燕軍聯軍分割、包圍、徹底殲滅。
天地間,一片哀嚎。
這場追亡逐北的大戲,從清晨持續到黃昏。
朱棣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身邊還剩下多少人。
他隻知道,身後的追兵從未停歇,身邊的將士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朱能的胸口插著三支羽箭,鮮血浸透了甲胄,臉色白得像紙,卻依然死死護衛在朱棣身旁。
“殿下……快……快到了……”
朱能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前麵……前麵就是烏江……過了江,我們就安全了……”
烏江?
朱棣渾身一震,猛地抬頭。
前方,一條寬闊的大江橫亙在眼前。
江水渾濁,波濤洶湧,在昏暗的天色下,像一條擇人而噬的巨獸。
江風凜冽,吹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濕鹹的水汽。
這裡,竟然是烏江。
“哈哈哈哈……”
朱棣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聲嘶啞而悲涼,“烏江……好一個烏江!”
他想起了那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
那個同樣不可一世,最終卻兵敗垓下,自刎於烏江的男人。
現在,追殺他的,是另一個“項羽”。
而他,朱棣,大明的燕王,百戰百勝的將領,竟然也被逼到了這烏江岸邊。
這是何等的諷刺!
何等的羞辱!
“殿下,我們……我們過不去啊!”
身邊僅存的十幾個親兵看著眼前波濤滾滾的江水,臉上寫滿了絕望。
他們沒有船,這刺骨的江水,人馬根本不可能遊過去。
“踏踏踏——”身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他們身後百步之外。
朱棣緩緩轉過身。
項羽和霍去病並轡而立,身後是黑壓壓的楚軍鐵騎,人銜枚,馬裹蹄,肅殺之氣直衝雲霄。
他們像一群經驗豐富的獵人,將最後的獵物圍困在絕境,欣賞著獵物臉上絕望的表情。
項羽緩緩摘下頭盔,露出一張沾滿血汙卻依舊俊美得邪異的臉。
他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目光如同看待死物,落在了朱棣身上。
“朱棣,無路可走了吧?”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的耳朵裡,“這烏江的水,可還喜歡?要不要本霸王送你一程,讓你下去陪你那些死鬼將士?”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朱棣身邊的親兵們個個麵如死灰,握著兵器的手都在不停地顫抖。
前有大江,後有追兵。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朱棣靜靜地看著項羽,臉上的悲愴和癲狂漸漸褪去,隻剩下一片死寂。
他緩緩抬起手,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鏘——”長劍出鞘,劍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
難道,我也要學那項羽,自刎於此,以全最後的體麵?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燕王府的基業,北平的數十萬軍民,都將化為泡影。
道衍的犧牲,張玉的斷後,朱能的死戰,所有人的血,都白流了。
更重要的是,他若是死了,誰去殺了朱栢那個逆賊?!
不!
不能死!
朱棣的眼中,那片死寂的深處,陡然燃起一簇幽暗的火焰。
那火焰,是仇恨。
是比烏江之水更加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想起了朱栢在金陵城下那張狂傲的臉,想起了蜀王朱椿被吊在午門上的慘狀,想起了父皇朱元璋吐血昏厥的模樣。
這筆血債,還沒有償還!
他怎麼能死?
尊嚴?
驕傲?
在複仇麵前,這些東西一文不值!
隻要能活著,隻要能親手擰下朱栢的腦袋,彆說是跪地投降,就算是鑽褲襠,他朱棣也認了!
“嗬嗬……”
朱棣突然低聲笑了起來,他看著手中的長劍,在看一個可笑的玩具。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鬆開了手。
“當啷!”
清脆的響聲在死寂的江岸邊顯得格外刺耳。
那柄跟隨他南征北戰,斬將奪旗,象征著他赫赫戰功和無上榮耀的燕王佩劍,就這麼直挺挺地掉落在泥濘的土地上,濺起幾點汙泥。
朱棣翻身下馬,動作沉穩得不像一個剛剛經曆慘敗的將領。
他整理了一下被風雪和鮮血弄得淩亂不堪的王袍,然後,一步一步,朝著項羽走去。
“殿下!”
他身後僅剩的親兵們發出不敢置信的驚呼。
朱棣沒有回頭。
他走到兩軍陣前,距離項羽隻有十步之遙。
他抬起頭,迎著項羽那充滿暴虐和嘲諷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本王,降了。”
聲音不大,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身後的親兵們,臉上的最後血色也褪儘了,有人甚至脫力般地跪倒在地,發出了絕望的嗚咽。
他們心中那個戰無不勝的燕王殿下,竟然……
投降了。
霍去病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有些錯愕地看著朱棣,似乎沒想到這個寧死不屈,甚至想和霸王單挑的男人,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項羽也愣了一下。
隨即,他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個燕王朱棣!能屈能伸!本霸王佩服!”
笑聲中充滿了無儘的嘲諷和鄙夷,像一記記耳光,狠狠抽在朱棣的臉上。
朱棣麵無表情地站著,任由那刺耳的笑聲貫穿他的耳膜。
他的雙手在袖中緊緊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刺骨的疼痛讓他保持著最後的清醒。
忍住。
朱棣,你要忍住。
今日之辱,來日,必將百倍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