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崖看著濕漉漉的裙子,又看看眼前這個認死理、眼神能點燃柴火的憨小子,一股源自靈魂的無力感瞬間湧上心頭,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試圖做最後的掙紮,聲音帶著一種疲憊的沙啞:“孩子,你聽我說,你肯定認錯人了,天下姓沈的多了去了,會殺魚補網的女人也多了去了,那什麼食指畫圈,那是……那是坐久了腿麻了。”
林嘯猛搖頭,眼神堅定得像要入黨,古銅色的臉上滿是執拗:“不!娘!您不用再掩飾了!您的眼神騙不了我!哪怕隔著帷帽,我也能感覺到!那是一種經曆過巨大傷痛後沉澱下來的平靜!是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跟我爹形容的一模一樣!您就是沈驚鴻!”
我那是身中劇毒、苟延殘喘、對人生快要放棄希望的麻木,跟你爹形容的“平靜淡然”有半文錢關係嗎?
沈青崖沉默,木然開口:“……你爹哪個?”
林嘯道:“我爹是林玉樞!”
沈青崖臉更加木了,林玉樞?原來是那老奸巨猾的花狐狸。
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卻覺得所有的語言、所有的解釋,在這傻大個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就在這僵持之際,林嘯見她沉默,他理解為默認,情緒更是決堤,悲從中來,大哭道:
“娘!您知道嗎?三年前,伏虎門……伏虎門沒了!全門上下,就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嗚嗚嗚……我不知道是誰乾的,爹臨死前,渾身是血,拉著我的手,說……說仇家太厲害,叫我彆報仇,說我腦子笨,隻會吃,不是習武的料,打不過人家……他說,讓我來找娘,說找到娘親就好了,說娘親是光寒一劍照九州的劍神沈驚鴻,劍法通神,醫術超群,心地最是柔軟,一定能護住我……讓我好好跟著娘,過日子,孝順娘……”
沈青崖:“……”
伏虎門被滅?林玉樞身死?林玉樞啊林玉樞,果然老奸巨猾,死了還給老娘安排一個“兒子”。
老娘活了二十九年,男人的手都沒摸過,除了乾架的時候。
林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我找了三年,認錯了八個……被人騙,被人打……我好沒用!六歲那年,爹開始教我伏虎羅漢功和伏虎神拳,那些口訣心法太難了,我看不懂,學不會……爹說我空有一把子力氣,後來就隻教我瘋魔十八打……十年了,我內力微薄,就學會了一套棍法……還沒學好……”
沈青崖:“……”是挺笨的,笨到蒙對了本姑娘是誰。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極憤怒的事,虎目圓睜,哽咽著加重了語氣:“七天前!我在一個小鎮上,遇到個穿的人模狗樣的死女人!她……她竟敢當眾汙蔑您!說您殺師滅祖,是武林敗類,是大魔頭!我氣不過,衝上去跟她理論,她居然嘲笑我,說我給魔頭當兒子……我……我就跟她打了起來!”
沈青崖:“……”江湖,向來如此,真真假假。
林嘯臉上閃過一抹羞愧和倔強:“她仗著自己武功高強,我……我打不過,被她傷了好幾處,最後靠著瘋魔十八打拚死一搏,才僥幸逃脫……一路逃到海邊,然後就……就遇到您了。”
沈青崖:“……”那我運氣真的挺好,茫茫大海,偏偏救了你這麼一個傻大個。
他抬起頭,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終於找到家長的孩子:“娘,我就知道,爹不會騙我,我一定能找到您!我終於找到了!
沈青崖已經聽麻木了,暗歎一聲:小子,好演技!
隻是……罷了罷了,她與林玉樞雖無深交,甚至當年還因那花狐狸過於熱情的“追求”煩不勝煩,一劍將他挑飛過。
但聽聞故人慘死,宗門覆滅,心中亦不免泛起一絲物是人非的悲涼。
再看眼前這哭得稀裡嘩啦的少年,那股被人強行認親的惱怒,竟奇異地被衝淡了些許。
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同情,有無奈,還有對幕後黑手的冷意……
她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那口氣歎得九曲十八彎,充滿了認命般的疲憊和一種“這都什麼事兒”的荒謬感。
她彎下腰,不是去扶林嘯,而是撿起了掉在地上的梭子,用袖子仔細擦了擦上麵的塵土。
深吸一口氣,指向院門,聲音透過灰紗,努力維持著最後的平靜:“最後說一次,我,真,不,是,你,娘。門在那邊,你傷已無大礙,現在,立刻,馬上,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她話音未落,隻聽“撲通”一聲巨響,地麵似乎都震了三震。
林嘯五體投地般撲倒在地,雙臂還緊緊抱住了沈青崖的小腿。
他抬起頭,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淚水就像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洶湧而出,混合著汗水和剛才蹭到的塵土,在古銅色的皮膚上衝出幾道泥溝。
“娘——!您不能這麼狠心啊娘——!”
他嚎啕大哭,聲音洪亮得能傳出二裡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兒子千辛萬苦,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才找到您!爹走得早,伏虎門也沒了,江湖茫茫,我就剩您一個親人了!您要是再不要我,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讓海裡的王八叼了去,也好過當個沒娘疼的野孩子!嗚嗚嗚……”
他一邊哭嚎,一邊偷偷抬起眼皮觀察沈青崖的反應,見對方沒動靜,哭得更加抑揚頓挫,甚至還配上捶胸頓足的動作:“爹啊!您在天之靈看看吧!兒子找到娘了,可娘她不認我啊!您把我生得這麼人高馬大有什麼用,連娘親的心都挽不回!我不孝啊!”
沈青崖:“……”
她感覺自己不是站在自家小院,而是站在了某個蹩腳戲班子的舞台中央。
額角的青筋蹦躂著,她試圖抽回自己的腿,卻發現被這“逆子”抱得死緊。
帷帽下的嘴角抽搐了幾下,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你先給我鬆開!起來!像什麼樣子!”
“娘不答應,兒子就長在這兒了!以後這就是兒子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