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們敬畏的描述,那於平靜中掌控生死的雷霆之威,與他記憶中父親無數次醉後追憶的那個身影,轟然重合。
“你娘她啊……”
父親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帶著醺然的暖意與難以磨滅的驕傲:“當年可是真正的‘一劍光寒十九州’!十六歲初入江湖,一襲紅衣,一柄‘照雪’劍,一壺烈酒,自煙雨江南起步,一路北上,劍挑四方!那些盤踞地方,欺壓良善的所謂豪強,被她一人一劍,如同秋風掃落葉般,從江南一直打到中原汴梁!最後,她孤身直闖百年名門‘天劍門’,於眾目睽睽之下,劍挑時任門主,將其佩劍擊飛,憑硬實力,堂堂正正坐上了那天下劍道魁首的寶座!”
父親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那是何等的風光,何等的快意!她入主天劍門不過旬月,便將門中那些倚老賣老,心術不正之徒整治得服服帖帖。那時節,誰不讚一聲‘驚鴻劍神’,俠骨仁心?都說她是百年不世出的劍道奇才,是武林未來的希望!”
父親的語調在此陡然下沉,染上濃重的晦暗:“可……好事不遂人願。不過半年光景,江湖上卻突然傳出她性情大變,變得嗜血好殺……她的授業恩師帶著那位從未露麵的師兄淩千鋒找上門去……之後,便是那樁震驚天下的‘弑師’慘案。再後來,便是天劍門上下聯合其師兄,宣稱大義滅親,將她打下昆侖山萬丈懸崖,落得個……挫骨揚灰的下場。”
前半段的輝煌,他深信不疑;後半段的汙蔑,他半個字也不信!
他眼前的“娘親”,病弱、疲憊,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與父親口中那光芒萬丈的紅衣少女判若雲泥。
耳旁,似乎又響起了那些自他懂事起便不絕於耳的的喧囂:
“驚鴻劍神沈驚鴻?嗬,那早是十年前的老黃曆了!現在提起來,誰不啐一口?什麼頂天立地的大俠,那都是騙小孩的話本!江湖上誰人不知,她為奪寶殺了師父,簡直豬狗不如……”
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閃電,驟然劈開他心中的迷霧,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
不能再叫娘了!
恐慌與決心如同藤蔓瞬間絞緊了他的心臟。
伏虎門已滅,再無靠山,他武功低微,蠢笨不堪,若再整日“娘親、娘親”地叫喚,豈不是舉著火把告訴全天下:她就在這裡?
那些編織謊言的‘正道人士’若循聲而來……
不行!絕對不行!
他死死咬住牙關,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這個秘密,必須爛在肚子裡,他必須將這個身份死死捂住,哪怕……代價是從此改口,將最珍貴的稱呼埋藏心底。
可……不叫娘,叫什麼?
少年犯難了,眉頭擰成了疙瘩。
直接叫“沈驚鴻”?那是找死。
叫“前輩”?顯得生分,萬一她覺得自己是想劃清界限,傷心了怎麼辦?
叫“姑姑”?好像話本裡都這麼叫……對,就叫姑姑!顯得尊敬,又不那麼紮眼。
他自以為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暗暗鬆了口氣,甚至有點佩服自己的機智。
沉默良久,林嘯終於鼓起勇氣,聲音因虛弱和緊張而乾澀:
“姑……姑姑。”
窗邊的身影幾不可察地猛地一僵。沈青崖臉都木了——這憨貨的腦回路是不是被棍子掄過?怎麼又想出新花樣了?
林嘯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既成熟又體貼:“我以前不懂事,胡亂稱呼,給您添麻煩了。以後……以後我都叫您姑姑!”
沈青崖眯著眼回過頭,上上下下打量他,那眼神仿佛在審視一件出了故障的機關傀儡。
林嘯被她看得心底發毛,一緊張,竟把心底的盤算全倒了出來:“我、我懂的!不能暴露!要低調!您放心,我以後絕不亂叫!也絕不亂說!”
沈青崖:“…………”
好大兒,真孝順……林玉樞,你給老娘等著!等哪天我嗝屁了,非得去閻王爺那兒找你單挑!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一口一個你娘,欺蒙子孫,辱我清白!彆人是殺人,你是誅心!老娘那點所剩無幾的清譽,算是被你父子倆聯手敗得乾乾淨淨!
林嘯見她依舊沉默,以為誠意還不夠,猛地撐起虛軟的身體,熱血上湧,虎目圓睜,聲音洪亮得能震醒三裡外的海鷗:
“您放心!我什麼都不知道!也絕不會跟任何人亂說話!從今往後,您就是我親姑姑!我、我也不叫林嘯了,我就叫林憨憨!對,林憨憨!”
沈青崖緩緩轉過頭,望向窗外,灰紗之下,眼神空洞,嘴角抽搐得像是在結印施法。
她感覺自己的理智正在發出“哢嚓”的碎裂聲。
林嘯見她久不回應,急了,不顧傷勢就要下床表決心:“姑姑!我是真心的!我不想再像這次一樣,隻能拖著棍子瞎掄,屁用沒有!我想變強!強到能站在您身前!求您教我!我要變強!”
看著他天真無邪的大眼睛,再回想起他提著棍子嗷嗷亂衝、招式爛得驚天動地的模樣,又想起他為救她連命都不要的傻氣……
沈青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長得仿佛要把這輩子的無奈都吸進去。
這哪是徒弟?這分明是老天爺派來磨礪她心境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