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風把最後一件球衣塞進衣櫃時,窗外的天色正慢慢浸成鈷藍色。
拉瑪西亞宿舍的窗戶朝西,正對著訓練基地外圍那片人工草坪。三個月前他離開時,草坪剛修剪過,露出齊整的草茬,此刻卻瘋長著幾簇超過腳踝的新綠——顯然是夏末雨水多,負責打理的園丁沒顧上頻繁修剪。夕陽正往比利牛斯山的方向沉,金紅色的光淌過草坪邊緣的鐵絲網,在對麵的白牆上投下長長短短的影子,像誰用手指歪歪扭扭畫的線。
他抬手推開窗戶,傍晚的風帶著地中海的潮氣湧進來,混著遠處甘伯體育城傳來的訓練哨聲。那聲音很輕,卻像根線,一下子把他拽回三個月前的清晨——也是在這裡,鬆本叼著麵包從隔壁宿舍衝出來,球衣領口歪到一邊,手裡攥著的戰術板上還沾著咖啡漬,“紀風你快點!教練說今天要練點球戰術,你再磨蹭就得第一個站在十二碼前!”
那時他們剛從b隊升入一線隊不久,每天早上六點半就得爬起來搶浴室,晚上擠在公共休息區的沙發上看一線隊比賽錄像,誰先睡著就會被其他人畫花臉。紀風記得鬆本第一次被畫成大花貓時,氣得把樸俊宇的遊戲機藏進了衣櫃頂層,結果第二天自己的球鞋裡被塞了半袋薯片——還是他最不喜歡的洋蔥味。
“發什麼呆?”
鬆本的聲音突然從門口炸響,紀風回頭時,正看見日本少年倚在門框上,懷裡抱著個籃球,衛衣帽子斜斜地扣在頭上,露出一截挑染成淺棕色的發梢。他比三個月前又高了些,肩膀更寬了,隻是那副“我很不爽但我偏不說”的表情,和u16時第一次輸掉隊內賽時一模一樣。
“看草坪。”紀風指了指窗外,“好像長高了。”
鬆本嗤了一聲,幾步跨到窗邊,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力道比在樓下時輕了很多,更像在撒嬌。“草長了有什麼好看的?”他盯著草坪邊緣那棵歪脖子橄欖樹,“你該看看我這三個月的訓練數據,控球成功率漲了七個百分點,比你在奧運賽場上那個瞎蒙的任意球靠譜多了。”
紀風挑眉。他當然記得半決賽那個任意球。補時最後三分鐘,中國隊還落後一分,他站在禁區外二十碼處,看見鬆本站在人牆最左側,眼神亮得像要把球燒穿。球踢出去的瞬間,他看見鬆本猛地往右側拚搶腳尖幾乎要碰到球麵,最終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球擦著立柱內側鑽進網窩。終場哨響時,鬆本蹲在草皮上,用日語罵了句臟話,卻在紀風走過去時,突然把汗水浸透的隊長袖標塞到他手裡,“拿去擦汗,省得說我們日本隊輸不起。”
“七個百分點?”紀風笑著轉身,從行李箱裡翻出個小小的兵馬俑掛件,“那這個給你,算賀禮。”
鬆本的耳朵尖一下子紅了,伸手搶過去塞進衛衣口袋,動作快得像在掩飾什麼。“誰要你送東西?”他梗著脖子往床上一坐,籃球被他抱在懷裡顛了顛,“我是來告訴你,打不打籃球?,保證乾爆你。”
“然後呢?”
“然後?”鬆本突然站起來,籃球往地上一拍,彈起的高度剛好到他胸口,“然後我要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中場攔截。半決賽你能贏,不過是因為我那天狀態不好——”
“哦?”紀風靠在衣櫃上,抱臂看著他,“狀態不好還能在70分鐘內完成三次搶斷?”
鬆本的臉瞬間漲成了番茄色。他確實在那場比賽裡表現得格外拚命,甚至因為鏟斷紀風的一次突破吃到了黃牌。賽後技術統計出來時,他的跑動距離比平時多了兩公裡,體能教練在電話裡把他罵了半個小時,說他“把奧運會當成街頭野球打”。
“那是我故意讓你覺得我很拚命!”他強撐著狡辯,腳下的籃球卻沒拿穩,骨碌碌滾到紀風腳邊。
紀風彎腰把球撿起來,指尖觸到球麵時,忽然想起u16那年的冬訓營。他們在雪地裡踢了場友誼賽,鬆本為了追一個出界球摔進了雪堆,起來時半邊臉都是白的,卻還是咧著嘴喊“這球不算!我碰到了!”。那天晚上,紀風發現鬆本的腳踝腫得像饅頭,卻硬說隻是“被雪凍麻了”,最後還是紀風把自己的消腫藥膏偷偷塞進了他的枕頭底下。
“晚上幾點開始?”紀風把籃球拋回去,鬆本伸手接住,指尖蹭到他的掌心,兩個人都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了手。
“七點。”鬆本的聲音低了些,眼睛卻瞟向紀風床頭櫃上的奧運銀牌——那是紀風剛從包裡拿出來的,還沒來得及收好。“米格爾說要帶他的金牌來‘激勵’大家,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紀風笑了。米格爾的“炫耀”從來都帶著孩子氣的真誠。西班牙隊奪冠那天,紀風正在混合采訪區被記者圍住,手機震個不停,點開全是米格爾的消息:“紀風你看!金牌上的西班牙國旗比你的銀牌亮!”“我跟隊長換了位置,現在站在領獎台正中間!”“等你回來,我借你戴五分鐘,就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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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敢拿出來,我就敢戴。”紀風說著,忽然注意到鬆本的衛衣袖口破了個小洞,“你這件衣服該換了。”
鬆本低頭看了一眼,滿不在乎地把袖子卷起來:“這是去年u17錦標賽的紀念款,絕版了。”他頓了頓,聲音忽然含糊起來,“比你在奧運村穿的那件龍紋外套好看。”
紀風愣了一下,隨即想起漢斯下午說的話。他拿出手機,點開巴薩青年隊的群聊記錄,果然在三天前的聊天記錄裡看到鬆本的消息:“有沒有人知道紀風在奧運村穿的那件黑色外套是什麼牌子?”下麵跟著盧卡斯的回複:“你不是說要把他鏟成篩子嗎?怎麼關心起他的衣服了?”鬆本回了個“滾”的表情,卻在十分鐘後私聊了米格爾:“西班牙有沒有賣龍紋刺繡的店?”
“好看的話,下次給你帶一件。”紀風忍著笑說。
鬆本的臉“騰”地一下又紅了,抱著籃球轉身就往門口走:“誰要你的東西!我走了,晚上彆遲到——”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背對著紀風說,“訓練完去吃海鮮飯嗎?米格爾說食堂師傅今天燉了牛尾湯,你在奧運村肯定沒吃過這麼正宗的。”
“好啊。”
鬆本“嗯”了一聲,腳步卻磨磨蹭蹭的,直到盧卡斯的大嗓門從走廊儘頭傳來:“鬆本!你到底來不來打遊戲?再不來我就跟拉斐爾一組了!”他這才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躥出去,臨出門前還不忘回頭喊:“晚上敢放水,我就把你銀牌藏起來!”
門“砰”地一聲關上,紀風走到窗邊,看著鬆本抱著籃球往樓梯口跑,淺棕色的發梢在夕陽下閃著光。遠處的甘伯體育城亮起了燈,訓練場上的人影漸漸多了起來,隱約能聽見教練的吼聲和球鞋摩擦草皮的聲音。
三個月前離開時,他以為自己會懷念奧運村的喧囂,會惦記頒獎禮上的榮光。可此刻站在這裡,聽著隔壁宿舍傳來盧卡斯和拉斐爾的爭吵聲,聞著走廊裡飄來的樸俊宇煮拉麵的味道,才忽然覺得,所謂歸處,不過是這樣一群吵吵鬨鬨的少年,在傍晚的燈光下,等著和你一起,把汗水灑在同一片草場上。
他拿起桌上的銀牌,輕輕放進抽屜裡,然後抓起訓練服往門口走。走廊裡,樸俊宇正端著兩碗拉麵往自己宿舍走,看見紀風就喊:“等會兒訓練賽加油!我賭你能贏鬆本三個球!”
“賭什麼?”紀風笑著問。
“賭我明天的早餐!”樸俊宇拍著胸脯,“你贏了,我的煎蛋給你吃!”
“那我可不能輸。”
紀風往前走了幾步,聽見鬆本的宿舍門開了,接著是他的聲音:“樸俊宇你少騙人!紀風要是能贏我三個球,我就把我的限量版足球給你!”
“一言為定!”
紀風笑著加快了腳步。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拉瑪西亞的宿舍樓亮起了暖黃色的燈,像一串被打翻的星星。遠處的訓練場上,米格爾正舉著手機拍照,漢斯靠在球門柱上係鞋帶,盧卡斯和拉斐爾追著一個足球跑。
而鬆本,正站在場地中央,朝他的方向揮手,臉上帶著那副熟悉的、明明很期待卻偏要裝作不耐煩的表情。
一切都沒變。紀風想。然後他朝著那片燈光和人影,跑了過去。
拉瑪西亞外圍的籃球場
傍晚六點的陽光把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顏色,籃球場的水泥地麵被曬得發燙,踩上去能感覺到熱氣順著鞋底往上爬。紀風把訓練背包往場邊的長椅上一扔,剛解開鞋帶,就聽見鬆本在身後咋咋呼呼地喊:“換鞋快點!再磨蹭太陽都落山了!”
他回頭時,鬆本正彎腰係籃球鞋的鞋帶,白色的鞋麵上印著醒目的日本國旗圖案,鞋舌上還彆著個小小的籃球掛件——和早上塞給紀風的足球掛件是同一個係列。“看什麼?”鬆本抬頭瞪他一眼,手往場中央一指,“彆以為贏了奧運足球賽就了不起,這是籃球場,規則不一樣。”
紀風笑著脫掉足球鞋,換上包裡的籃球鞋。這雙鞋還是去年在南島老家時買的,鞋邊有點磨損,鞋底的紋路卻還清晰,踩在地上能感覺到穩穩的抓地力。“規則我懂,”他拍了拍手裡的籃球,球在地上彈起的聲音悶沉沉的,“十個球定輸贏?”
“六個球!”鬆本立刻糾正,抱著球走到三分線外,突然做了個交叉步變向,動作算不上標準,卻帶著股足球運動員特有的爆發力,“誰先拿到六分誰贏。我可告訴你,這次東京奧運會,我特意找日本男籃的前輩討教過——你知道八村塁吧?還有渡邊雄太,他們教了我好幾個絕招。”
紀風挑眉。他當然知道這兩個名字。東京奧運會男籃小組賽時,他還特意看了日本隊對陣西班牙隊的比賽,八村塁的突破和渡邊雄太的三分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教你什麼了?”
“保密。”鬆本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突然把球往地上一砸,借著反彈的力道接住,“總之,今天讓你見識下什麼叫‘足球運動員的籃球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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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紀風往場地中間走了兩步,夕陽剛好落在他肩上,把輪廓描得毛茸茸的,“那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南島的時候,夏天每天下午都泡在村嘉河中學裡的籃球場,打壞過三個籃球,球鞋磨破了四雙。論打籃球的時間,可比踢足球多得多。”
鬆本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哼了一聲:“那是野球!能跟奧運選手教的比嗎?”他把球扔給紀風,“你開球,讓你先嘗嘗我的防守。”
紀風接住球,指尖撚了撚球麵。這顆籃球是俱樂部宿舍公共活動室的,表皮有些地方已經磨得發亮,沾著不少灰塵。他拍著球在三分線外遊走,眼角的餘光瞥見鬆本站在他麵前,雙腿分開與肩同寬,雙手張開——標準的防守姿勢,顯然是下過功夫練的。
“彆光動腳不動手啊。”鬆本挑釁地勾了勾手指,“是不是怕了?”
紀風沒說話,突然一個加速往右側突破。鬆本反應很快,立刻橫移擋在他麵前,兩個人的肩膀輕輕撞了一下,鬆本悶哼一聲,卻死死不肯讓開。紀風借著碰撞的力道突然急停,手腕一翻,籃球在他指尖轉了個圈,隨即抬手投籃。
鬆本立刻起跳封蓋,指尖幾乎要碰到球,可紀風的出手太快了,球已經脫手飛了出去。
籃球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越過鬆本的指尖,穩穩地鑽進籃筐。“唰”的一聲,空心入網。
“運氣!”鬆本落地就喊,臉有點紅,“這球不算,你肯定是蒙的!”
紀風彎腰撿起滾到腳邊的球,拋給他:“要不要再看一次?”
鬆本把球攥在手裡,狠狠拍了兩下。他確實沒想到紀風的投籃這麼準,剛才那記急停跳投的節奏和手感,根本不像個“主業是踢足球”的人。“再來!”他把球扔回給紀風,防守姿勢比剛才更緊繃了,“這次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紀風還是在三分線外遊走,這次他沒選擇突破,而是突然在右側45度角停下,抬手就投。鬆本這次有了準備,立刻撲過去封蓋,可紀風的出手點比他預想的要高,球擦著他的指尖飛了出去,又是一記空心入網。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