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陵郡,地處荊山西麓,漢水以南,乃漢中郡東出、荊州軍西退之咽喉要衝。其地四麵環山,中為盆地,堵水(漢水支流)穿流而過,本是易守難攻的形勝之地。自去歲孟達攻殺魏將蒯祺,漢中王劉備據有此郡,便將其升格,與上庸、西城共為掎角之勢,屏護漢中東南翼。
然此地新附,劉備主力遠在漢中、荊州,暫無力經營,故仍委於本地豪強及降將申耽兼領。名義上隸屬申耽,實則政令不出郡治,錢糧兵甲皆匱乏不堪,唯有那險峻山勢與縱橫水道,默默訴說著其無可替代的戰略價值——這正是裴謙眼中,能為敗退的關羽大軍築起第一道、也是最堅固一道生存壁壘的絕佳所在。
馬蹄踏碎深穀幽寂,裴謙一勒韁繩,十九騎於高坡之上驟然停駐。眼前,房陵盆地在一片冬日蕭瑟中鋪陳開來,遠山如黛,近水凝寒。
“高進。”裴謙聲音不高,卻清晰的穿透寒風。
“末將在!”高進驅馬前半步。
“你領中隊六人,卸甲易服,潛入郡治及周邊鄉邑,探清實情,以一日為限來此會合。”
“諾!”高進領命帶著中隊迅速卸去顯眼甲胄,裹上粗布外袍,如同水滴滲入沙地,悄無聲息地散入下方山林小徑。
接下來裴謙招手叫來一名負責後隊的屯長。
“張三。”
那被喚作張三的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是個手長腳長的粗壯漢子,催馬上前,於馬上叉手行禮:“將軍。”
“你帶後隊弟兄們休整一個時辰後繼續趕路,抵達上庸後探清虛實,莫要驚擾地方,待某前來。”
“將軍放心,張三醒得!”那漢子重重一點頭,表示記下了。
交代完畢,裴謙看著眼前這憨厚可靠的部下,下意識地咂咂嘴,像是想到了什麼,略帶幾分無奈地笑道:“說起來…張三你這名兒…你爹娘倒是真圖省事兒。這軍中若是有三五個張三,一道命令下來,誰知道該哪個張三進哪個張三退?”
張三被說得老臉一紅,粗糙的大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嘿嘿…將軍說的是…鄉下人,胡亂有個名兒叫人便是了…哪想過這些…”
“光叫著成可不成。”裴謙看著他,語氣溫和了些,“既是行伍之人,將來若有了功勳,難道報功文書上也寫‘張三斬首幾級’?你自己得有個像樣的名。”
張三聞言,臉色瞬間鐵青,訥訥道:“將軍…小人…小人大字不識一個,哪會取什麼名兒…”
裴謙看著他樸實又帶著廝殺痕跡的臉,苦笑著搖了搖頭,把腦海中突然浮現的“張銳”倆字甩開,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那叫張南吧,南邊…暖和。”
“張南?”原本忐忑不安的張三(現在該叫張南了)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樸實的笑容“哎!好!張南好!南邊好!暖和!小人也想著打回南邊去!謝將軍賜名!”
他歡天喜地地行了個禮,一拉馬頭跑回後隊,一邊走還一邊忍不住低聲念叨,像是要牢牢記住這個新名字:“張南…嘿…張南…”
望著張南有些興奮的一邊卸下馬鞍一邊隨口吩咐圍在他身邊的幾人誰去喂馬,誰去打水,誰去警戒,將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條的情景,裴謙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緒,多好的士卒啊。
轉頭看了看身後餘下的六人道:“爾等先隨張三…張南一同休整,一個時辰後隨某出發。”
整整一日,裴謙親率前隊六騎,如同不知疲倦的獵犬,幾乎蹚遍了房陵東北向的每一處山穀、每一條蹊徑後再次回到了一處臨河倚山的穀口一勒韁繩,戰馬噴著濃重的白息,人與坐騎的汗水在冬日寒風中蒸騰出絲絲白汽。
此地堪稱天造地設的營寨之所:背靠百丈石壁,左右山脊延伸,隻需在麵對穀口方向修築一道約百步堅牆,便能鎖死通道。穀內遙望依稀可見有一雄偉塢堡,周圍地勢平緩,足以屯兵萬餘,更有山泉彙成溪流,取水便利。
“便在此處……”裴謙話音未落,側翼山林間忽傳來一聲極輕微的鳥鳴。
幾乎是同時,身旁的什長低聲道:“將軍,有人接近!三至五人,速度不快,像是……中隊的人?”
裴謙舉手示意,身後五騎瞬間散開,悄無聲息地隱入道旁枯木亂石之後,弓弩短刃皆已在手。
不多時,高進帶著兩名隊員從林中鑽出,臉上帶著奔波的風塵與一絲訝異。
“高進?”對於在此地與高進相遇裴謙多少有些意外。
高進快步上前叉手低聲道:“將軍!我等剛自穀內的李氏塢堡探查歸來,不想在此遇上將軍。”
裴謙目光掃過高進以及他身後隱約可見的那座灰黑色的塢堡,又落在他身後正從林間陸續鑽出的幾名喬裝的士卒身上。但見人人皆滿麵風霜,一臉倦容,那一身粗布袍上沾滿了泥漬與枯葉。
不待高進繼續稟報,裴謙便抬手止住了他。“不忙,看爾等形容,想必也是奔波了一整日,先尋一隱蔽之所安排好警戒之責,大夥兒先休整一下再談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