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蘭冰堡那巨大的主閘門,在齒輪沉重的呻吟聲中,緩緩開啟了一道縫隙。極地凜冽的風立刻倒灌進來,帶著一股混雜著硝煙、血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燒焦的有機質般的刺鼻氣味,撲麵打在每一個走出堡壘的人臉上。
以夜南天為首,指揮中心的核心成員們踏上了這片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冰原。陽光慘白地照在支離破碎的冰麵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腳下不再是平整的凍土,而是布滿了蛛網般的巨大裂縫、被能量燒灼出的琉璃狀坑洞、以及大片大片已經凍結成暗褐色的血泊。破碎的“破壁者”裝甲碎片、扭曲的槍械、以及潛行者那猙獰的肢體殘骸,如同地獄的裝飾品,散落得到處都是。
每走一步都踩在犧牲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死亡的餘味。夜南天停下腳步,深深吸了一口這冰冷的、沉重的空氣,他知道,今天發生的一切,將如同烙印,永遠刻在人類殘存的曆史上,無論這曆史還能書寫多久。
臨時醫療區內,克莉絲蒂娜的眼睫顫動了幾下,終於從漫長的黑暗和噩夢中掙脫出來。意識回籠的瞬間,淩辰被腰斬的那一幕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刺穿了她的大腦,讓她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嗚咽,身體本能地蜷縮起來。
“克莉絲博士!您醒了?”守在床邊的陸嫣然立刻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聲音裡帶著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辰辰……我的辰辰……”克莉絲蒂娜眼神空洞,反複念叨著,淚水無聲地滑落。
“博士,您聽我說!淩辰他……可能還活著!”陸嫣然俯下身,用最清晰、最快速的語言,將之後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從099的破冰而出,到淩玥那奇跡般的血脈感應,再到最後的合力絕殺……她儘可能地描述著每一個細節,試圖將希望注入克莉絲蒂娜幾近崩潰的靈魂。
克莉絲蒂娜的表情從死寂的悲傷,到茫然的困惑,再到難以置信的震驚,最終化為一種近乎癲狂的急切。“在哪裡?他在哪裡?我要去見他!現在!”她掙紮著想要坐起,虛弱的身體卻根本不聽使喚,一陣眩暈襲來。
“博士!您彆激動!”陸嫣然和一旁的醫護人員連忙按住她,“淩辰……或者說099,他現在處於深度昏迷狀態,被收容在最高級彆的隔離艙裡,環境必須絕對穩定!您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允許進入那種區域!而且……他的樣子……”陸嫣然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變化很大。您需要做好心理準備。”
……
喜悅的浪潮洶湧過後,退潮時留下的便是更加具體和沉重的砂石——戰爭的代價。
一份由後勤和醫療部門聯合提交的戰損報告,被副官麵色凝重地遞到了夜南天手中。夜南天接過那張薄薄的電子板,手指卻覺得有千鈞重。他緩緩掃過上麵的數字:
參戰人員:30,000。
確認陣亡:11,487。
重傷失去戰鬥力:3,205。
戰損率:49.0%。
超過一萬五千個名字,一萬五千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萬五千個家庭殘存的希望……就在那短短的幾分鐘內,化為了冰冷的統計數字。許多人甚至連遺體都找不到,永遠留在了冰原的裂縫深處,或是與怪物的殘骸混在了一起。夜南天閉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些戰士們在脈衝槍光芒映照下,年輕而堅定的臉龐。如果不是“軍刀”最後那不分敵我的毀滅性一擊,順帶湮滅了近半的潛行者,人類的傷亡數字恐怕會是一個更加絕望的天文數字,甚至可能導致整個南極防線的徹底崩潰。這勝利,是用難以想象的犧牲換來的。
幾天後,一個簡單卻足以讓鋼鐵落淚的悼念儀式,在冰堡之外,麵向那片染血的戰場舉行。
在儘可能征詢了所有能聯係到的犧牲者家屬意見後,人們決定,就將這片戰士們用生命守護的土地,作為他們最後的安眠之所。一塊從被摧毀的外牆裝甲上切割下來的、未經打磨的厚重合金板,被豎立起來,上麵用等離子焊槍灼刻了五個沉重無比的大字:
先鋒紀念碑。
沒有冗長的悼詞,沒有喧嘩的儀式。幸存下來的戰士們,無論國籍,穿著殘破的軍裝,默默地列隊站立。受傷的拄著拐杖,輕傷的纏著繃帶。寒風吹動著他們臟汙的頭發和衣角,許多人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抽泣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更多的名字,將在日後被艱難地收集、核對,然後一點點銘刻在這冰冷的金屬之上,訴說著這場生存之戰的慘烈。
至於“軍刀”和“告死天使”005那充滿研究價值的屍骸,則成了兩塊燙手的山芋,暫時無人能夠處理。“軍刀”的體積太過巨大,內部結構不明,強行切割恐引發能量泄露或未知風險;而005即使已經死亡,其殘骸周圍依然彌漫著一股令人心悸的生物能量威壓,普通人員靠近一定範圍就會感到頭暈目眩,生理不適。隻能等待唯一的希望——淩玥身體恢複後,利用她獨特的生物立場能力,嘗試進行安全的分解和收容。
一個月的時間,在壓抑和期盼中緩緩流逝。
淩玥的身體終於逐漸康複。然而,過度透支力量的後遺症,也開始在她身上顯現出具體的痕跡。她額頭眉心上方,一小塊皮膚的角質層明顯增厚、變硬,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微微凸起的晶瑩角質點,摸上去硬硬的,像是一顆未長成的犄角胚芽。更明顯的是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覆蓋上了一層光滑而堅硬的白色骨質膜,仿佛天然的生體鎧甲。
經過羲和的詳細掃描和生物采樣分析,結論是:與005的正麵立場碰撞以及超越極限的透支,劇烈激發了她體內源自淩辰的基因片段的活性,導致其身體出現了局部生態嵌合現象。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變異,是好是壞難以預料,但萬幸的是,目前並未影響小淩玥的健康和活潑的心智,她對自己“變硬”的手指反而覺得很新奇。
小家夥最關心的,依然是哥哥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她每天都要跑到099的隔離艙外,隔著厚厚的觀察窗,對著裡麵那個暗紅色的身影說上好一會兒話。
在這一個月裡,戰場的清理和關鍵物體的回收工作也在緊張而謹慎地進行著。
SP096已被成功重新收容至加強型的靜滯艙內。羲和的持續監測顯示,在吞噬了005那蘊含強大能量的豎眼後,096體內正在進行一場劇烈的、前所未有的數據風暴和生理重構。它的各種生命體征參數極不穩定,時而飆升時而驟降,仿佛一個正在熔爐中重新鍛造的兵器。這是它首次通過“吞噬”同類核心來進化,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連羲和也無法預測。
序列099則處於另一種詭異的平靜。它被安置在特製的生態維持艙內,始終深度昏迷,生命體征維持在一個低但平穩的水平線上,形態沒有任何恢複人類的跡象。羲和的深層掃描分析指出,其體內的根本問題在於兩種核心能量的嚴重失衡與對峙:一方是他自身原本的人類生命能量,另一方是過量吸收、近乎失控的戈爾貢黴菌能量。這兩種力量正在他體內展開一場無聲的拉鋸戰,彼此衝突卻又形成了一種脆弱的僵持,這可能是導致他意識被封鎖、無法蘇醒的根本原因。
最令人意外的變化,來自於白牙。當一隊全副武裝的研究員小心翼翼地接近“軍刀”那被挑出來的巨大眼球,試圖尋找並回收其可能存在的生物能量核心時,他們驚訝地發現,白牙正蜷縮在軍刀豎眼旁的一個冰坑裡,它的身體已經失去了狼形,蜷縮成了一個約一人高的、微微搏動著的暗紅色肉球!肉球表麵血管虯結,散發著驚人的熱量和異常活躍的能量波動。而原本理論應該存在於軍刀眼球內的能量核心,卻遍尋不見。羲和根據現場能量殘留痕跡推測,軍刀的能量核心極有可能已被白牙吞噬,它此刻正陷入一種深度的、方向未知的進化休眠之中。
普羅米修斯II研究所,核心決策層會議室。氣氛比戰前更加凝重。
爭論的焦點,直指被收容在最高防護艙內的“怪物序列099”——淩辰。
“根據《全球危機處理緊急法案》第11條第3款,任何生態感染度超過臨界值、且無法證明其人類意識占據主導地位的個體,必須予以永久性最高等級收容,或在判定為不可控威脅時,執行清除程序!”一位代表聯邦安全理事會殘餘勢力的龍國官員態度強硬,語氣沒有任何轉圜餘地。他身後站著幾位身穿黑色製服、表情冷峻的憲兵,暗示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清除?你們要用這個詞來對待剛剛拯救了這裡每一個人的英雄?!”克莉絲蒂娜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儘管臉色蒼白如紙,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但她的眼神卻銳利得像兩把冰刀,直刺對方,“他的意識一定還在!我女兒淩玥可以證明!那是一種超越你們冰冷條款的血脈感應!他隻是需要時間!”
淩嶽也立刻起身,站在妻子身邊,他的聲音因憤怒和壓抑而沙啞:“099的行為模式與所有已知的怪物序列截然不同!它出現後,目標明確地隻攻擊005,甚至在戰鬥中與096形成了有效的,儘管是無意識的配合!這本身就是最有力、最直接的證據!證明在那副軀殼之下,依然存在著淩辰的判斷和意誌!我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集中所有資源研究如何幫助他穩定狀態、恢複意識,而不是在這裡討論什麼過河拆橋的清除程序!”
羲和的全息投影在一旁冷靜地閃爍著紅光,提供著看似中立的數據:“客觀數據分析:目標個體‘序列099’當前生物特征與基準人類基因組偏差率已達97.3%。其意識活動波形呈現高度混沌與狂暴特征,與已知人類思維模式匹配度低於0.1%。其未來行為模式的穩定性與潛在風險無法通過現有模型進行可靠預測。基於風險評估協議,建議執行永久性隔離收容,並進行持續性觀察研究。”
雙方僵持不下,會議室內充滿了火藥味。最終,夜南天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他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定格在聯邦代表臉上,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夜南天,以格陵蘭冰堡最高指揮官的身份,以及在此戰中所見證的一切作為擔保。淩辰,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他首先是我們人類的英雄,是的希望象征!”
他頓了頓,看向克莉絲蒂娜和淩嶽,繼續說道:“我提議,並願意共同承擔責任:對外統一宣布淩辰已在與005的戰鬥中英勇陣亡。對內,對序列099啟動最高機密級彆的‘守護者’計劃,進行保護性研究和觀察,以一個月為期限,全力尋找其意識存在的確鑿證據並嘗試喚醒。如果一個月後,依然沒有任何積極進展……再重新討論後續方案。”
這番表態,等於將他的個人威望和前途全部押了上去。聯邦代表臉色變幻,最終在夜南天強硬的態度和克莉絲蒂娜夫婦毫不退讓的堅持下,勉強接受了這個折中的方案。關於淩辰可能還“活著”的真相,被嚴格限製在最核心的幾人之間,成為龍國最高機密。
希望與悲傷交織,犧牲與新生並存。戰爭的餘燼尚未完全冷卻,傷痕尚未愈合,但新的謎團、新的變化、以及那微弱卻頑強的希望之火,已經在這片冰冷的廢土上,悄然孕育著不可預測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