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下省。
晨光從窗欞照入,斑斕新鮮。
牛仙客走回主榻上坐下,看向韋諒問:“那日在陛下之前,提前招攬奇人異士,你提出的,是希望朝廷能授有功者以武散官,所以,為何不提錢財和土地。”
“因為錢財易被上官截取,而土地……”韋諒無奈苦笑,拱手道:“而土地,天下哪還有多餘的土地給有功者啊!”
一句話。
牛仙客沉默了下來。
天下哪還有多餘的土地啊!
天下哪還有多餘的土地給有功者。
“至於說武散官,隻需李郎中和下官這裡能把持好,其他任何人想要從我們手上奪東西都很難。”韋諒神色冷笑。
彆以為武散官就沒人惦記了。
武散官惦記的人一樣很多。
但那就是一份名單。
從一開始到最後成型,隻要那份名單在李暐和韋諒這裡不出問題,那就不會出任何問題。
兵部侍郎盧奐向來清正,而牛仙客則是看不上這些東西。
隻要他們不出問題,其他人任何人想要動手腳,韋諒一旦反噬起來,也是很要命的。
尤其如今他有了上奏之權。
另外,李暐也不是好惹的。
“難得,你能看到天下的問題。”牛仙客點點頭,目光看向韋諒,神色柔和的說道:“相信你也明白,天下土地的問題,也是和糴法的問題。”
牛仙客為什麼看上韋諒,不是因為李暐和他說韋諒對恢複府兵製感興趣。
募兵製度的隱患被人看出來不奇怪。
但,府兵製的根本是均田製。
那日在興慶殿,韋諒提出不授金銀和土地,牛仙客當時便品出了一些味道。
今日,韋諒一眼就看出沙盤上是和糴法的核心。
糧價,還有土地。
“百姓手中的田地越來越少,和糴法便是能執行下去,原本是利國利民的善法,最後也會成為世家大族手中掠奪朝廷財富的工具。”韋諒沉沉拱手。
和糴法是他最佩服牛仙客的地方。
從這一點上,能看出牛仙客這個人心裡很是有百姓的。
“還不止。”牛仙客搖搖頭,說道:“有的時候,底層的胥吏會在豐年糧價低的時候,攤逼百姓以更低的價錢賣糧,在災年缺糧的時候,將朝廷下發的糧食扣起來,或者用更高的價錢賣糧。”
韋諒對著牛仙客沉沉拱手,神色沉重。
牛仙客抬手,說道:“不必多禮,坐吧。”
“多謝左相。”韋諒躬身,然後走到一旁坐了下來,目光隨意的落在桌幾上,有一隻看起來用了很久的青瓷茶杯。
裡麵半杯冷水,沒有茶。
……
牛仙客沒有在意韋諒的目光,抬頭道:“大唐的均田製是什麼樣子,也就不用多說了,而均田製是府兵製的基礎,沒有均田製,就難複府兵製,可如何恢複府兵製,從來是朝野難題,韋郎有何好的想法?”
韋諒輕輕起身拱手,然後才又坐下,認真說道:“下官這裡就兩個字,移邊!”
“移邊?”牛仙客忍不住的抬頭。
“是!”韋諒拱手,說道:“末將注意到相公很在意邊郡屯田,兵部在河西,隴右,安西,朔方,範陽,還有平盧,都有大量屯田事,其中產出用以抵消朝中的糧草運輸,減小損耗。”
牛仙客點點頭,說道:“這是軍中常法了。”
“是!”韋諒點頭,說道:“末將想的,是先屯田,然後遷移百姓,最後築城成州。”
牛仙客聽完韋諒所說,輕輕點頭。
他對韋諒說的並不是很意外。
這並不稀奇。
韋諒繼續拱手,認真道:“往日,移邊是最難的,路上消耗足夠拖垮一切,但近些年,租庸調崩潰,大量成丁無田,朝中招募他們入軍戍邊,減緩壓力,所以下官想等他們在邊地穩定下來之後,再將他們家人也遷移過去,畢竟他們故鄉已沒了土地,移邊反而能活下來。”
“你說的這些,其實朝中也都考量過。”牛仙客輕歎一聲,道:“募兵製其實一開始也不差,士卒精銳,也打了不少勝仗,隻是後來如你所說,租庸調崩潰,大量的良莠不齊的士卒湧入邊地,導致軍中戰力下降,征戰不勝,還有蓋嘉運……”
其實當年將大量無田的壯丁湧入邊州,朝中開始的時候處理還是妥當的。
百姓到了邊地,各節度使自己調整調整,精兵組合,庸兵屯田,隻要能在邊州站穩腳跟,然後擴大地界,自然能形成穩定的良性循環。
韋諒想的這些,不僅前人都想過,而且不少還在實地的去做,但,第一步便不成。
邊州之所以是邊州,便是因為它地處大唐和他國相鄰之地。
常年處於戰事。
大唐軍容鼎盛時倒也罷了,一旦大局傾覆,覆壓之下,不僅邊境難守,便是屯田也會步步艱難。
如今隴右便是如此。
本來大量百姓入軍,便是良莠不齊,軍中艱難,更彆說還有蓋嘉運這個家夥的懈怠,丟失石堡城。
如今吐蕃大軍壓境,危及的不僅僅是長安的安危,還有整個隴右的數十萬軍卒的生存。
“這的確是危機所在,但這同樣也是機遇。”韋諒拱手,對著牛仙客說道:“左相,一旦拿下石堡城,以石堡城為根基,和吐蕃人對峙,同時調兵殺入突厥,滅亡突厥,然後以突厥之地移民。”
“移民突厥?”牛仙客猛然抬頭,脫口問道:“突厥怎麼能夠移民?”
韋諒神色平靜的說道:“突厥怎麼就不能移民,突厥人在草原上能夠生存,沒道理大唐百姓到了草原上就不能生存。”
“你難道想讓他們學習突厥人一樣,去牧羊嗎?”牛仙客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總歸要試一試的。”韋諒輕歎一聲,說道:“左相,租庸調的根基是在大唐天下,但以如今情勢,重塑租庸調很難,所以隻能用心於外。”
牛仙客的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為什麼說重塑租庸調很難,因為毀掉租庸調,侵占天下田畝的,不僅是世家,還有宗室外戚。
甚至根本就在皇帝身上。
皇帝不願意大動天下,誰都沒辦法。
但為什麼還是有人不肯放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