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甲寅日的拂曉被一場驟雨洗得透亮。
長安城從沉睡中蘇醒,街頭巷尾卻彌漫開一股前所未有的詭異氣味,混雜著焦糊與泥腥,刺得人鼻子發酸。
百姓們推開門窗,循著氣味源頭望去,隻見一條條街巷的溝渠邊緣,正從濕漉漉的石縫中絲絲縷縷地冒出淡青色煙氣。
昨夜的暴雨太過凶猛,衝開了宮牆附近幾段淤塞多年的下水暗渠,將其中沉積的蠱粉殘渣、魚骨陳灰儘數裹挾而出。
這些陳年穢物一旦暴露於潮濕的晨風中,竟如鬼火般無端自燃,升騰起掙紮的微煙。
起初隻是零星幾點,很快便連成一片,整座長安城仿佛被無數看不見的香爐籠罩。
人群的驚疑很快變成了駭然。
那些飄搖至半空的煙塵,在初升日光的映照下,竟未消散,反而折射出奇異的光澤,緩緩凝聚成斷續的墨色字跡。
“雁門無賊”
“烽由內燃”
“玄甲偽令”
字跡顫巍,卻清晰可辨,懸於長安上空,如同蒼天睜開了一隻審判的眼。
短暫的死寂過後,整座城池瞬間鼎沸。
不諳世事的孩童將這三句讖語編成歌謠,在巷弄間追逐傳唱,聲音清脆又無畏。
上了年紀的老者則麵色慘白,當街設案,焚香叩拜,口中念念有詞,祈求神明息怒。
更多的人聚在一處,壓低了聲音,交換著驚恐與揣測的眼神,昨夜裡那些捕風捉影的流言,此刻仿佛被這天降的“神諭”釘上了鐵證。
高聳的城樓之上,嬴夜一襲玄色勁裝,迎風而立。
他的目光穿透薄霧,將那滿城奇景儘收眼底。
旁邊的親衛還在為這“天降示警”而心神不寧,他卻緩緩地、無聲地勾起了唇角。
天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世上最能以假亂真的,從來都是人心。
雲漪,那個看似柔弱的侯府孤女,竟在數月之前,就已布下這驚天動地的一筆。
她命忠仆小禾,借各坊施粥之機,將特製的顯影藥粉悄無聲息地混入灶灰。
那些混著藥粉的灰燼,或隨風飄散,或被倒入溝渠,最終如百川歸海,儘數滲入長安城龐大複雜的下水道脈絡。
她算準了時節,算準了風向,更算準了這一場遲早會來的夏日暴雨。
雨水就是那支潑墨的筆,將她早已寫好的真相,以一種最不容置喙的方式,公之於眾。
“她不用符咒,卻比那些故弄玄虛的方士,更懂‘借天言’。”嬴夜低聲自語,語氣裡是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冰冷的讚歎。
與此同時,永安侯府深處的佛堂內,雲漪正端坐於蒲團之上。
她指間撚著的,正是那枚昨夜被火漆封緘、如今隻餘焦黑殘殼的蠟丸。
她未曾踏出府門半步,卻對城外的一切了如指掌。
三皇子的儀仗,此刻正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困在北境三十裡外的驛站動彈不得,這消息比朝廷的邸報更快地傳到了她的耳中。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蒲團邊角,那裡有一道昨夜新刻上的、幾乎微不可見的細痕。
這是小禾留下的暗號——第三包足以顛覆乾坤的物證,已被城門巡丁那個不起眼的兒子,穩妥地藏入了守軍大營的某個營帳之內,隻待時機一到,便會“意外”現世。
她緩緩起身,推開雕花木窗。
遠處,未央宮東閣燈火通明,即便在白日也依舊亮著,那是皇帝為議大事而召集群臣的所在。
風雨欲來,群獸將集。
雲漪從袖中取出一麵古樸的、僅有巴掌大小的銅鏡,鏡名【三善寶鑒】。
她沒有絲毫猶豫,默默消耗掉鏡中積存的最後一點功德,心中默念:【心·破除幻象】。
閉目的一瞬,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的神思仿佛化作一隻無形的飛鳥,越過重重宮闕,投入那燈火通明的殿閣。
刹那間,她“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嗡鳴,來自殿中某位紫袍重臣寬大的袖籠,那裡藏著一枚用於傳遞密令的銅片。
緊接著,她“看”見皇帝禦案前的瑞獸香爐裡,升起的嫋嫋青煙並非祥和的筆直一線,而是詭異地扭曲、盤繞,隱隱構成了一道肉眼凡胎無法察覺的控心符紋。
雲漪猛地睜開雙眼,眸中一片清寒。
“你們以為今日要點的,是邊關的烽火……”她對著空無一人的佛堂輕聲低語,聲音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可真正要熄的,是那盞不該亮的龍燈。”
話音落,宮城的方向傳來悠遠而肅穆的鐘鳴,連響九下。
那是大朝會即將開始的號令。
朱紅的宮門在晨光中洞開,懷揣著不同心思的文武百官,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整肅衣冠,沉默著,魚貫而入。
金鑾殿前的白玉廣場上,氣氛壓抑得仿佛凝固,每個人的心頭,都壓著那幾行懸在天際、不肯散去的詭異字跡。
大殿之內,百官列序,鴉雀無聲,唯有空蕩蕩的龍椅,在靜候著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