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身影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挺拔,而那名白衣白褲的男子,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慢慢靠在門框上,眼神渙散地看著地麵。
男人說,他叫李炳坤是個盲人收容所的所長。李炳坤是個精瘦男人,總穿件漿得發硬的藍布衫,左手無名指缺了半截——據說是早年賭錢輸了,被債主剁的。他管著二十多個盲人,卻把這些看不見光的人當榨油的渣,每日的飯食,從來都是菜場撿來的爛菜葉子,摻著幾塊發餿的肉,連門口的黃狗都嫌腥。
這日天剛亮,食堂裡就飄著股酸腐味。阿四拄著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手杖,一步步挪到飯桶前。他是收容所裡最特彆的盲人,眼窩深陷,卻總愛豎著耳朵聽動靜,平日裡話少,誰要是受了欺負,他卻會悄悄遞塊自己省下來的窩頭。此刻他指尖剛碰到飯勺,就覺出不對——往日裡那點可憐的肉星子,今日竟連影子都沒了。
“都愣著做什麼?”李炳坤踩著木屐進來,手裡把玩著個黃銅煙壺,“從今日起,飯錢減半,肉就彆想了,省得你們這群瞎子嚼不動,浪費糧食。”
人群裡一陣騷動,有人小聲嘟囔:“可……可往日的肉也不是好肉啊……”
“嫌不好?”李炳坤把煙壺往桌上一磕,聲音陡然拔高,“嫌不好就滾出去!這收容所養著你們,還敢挑三揀四?”他掃了眼阿四,嘴角撇出點冷笑,“尤其是你,阿四,彆總想著搞特殊,昨日我見你給廚子塞錢,買了塊臘肉藏著,今日就敢跟我要肉吃?”
阿四的心猛地一沉。那臘肉是他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本想給臥病的老三補補身子,怎麼就被李炳坤知道了?他剛要開口,李炳坤卻已經轉身,臨出門時丟下句:“你那臘肉,我喂狗了——大家都吃爛菜,你憑什麼特殊?”
木屐聲漸遠,阿四攥著手杖的指節泛白。他能聽見身後有人啜泣,能聞見飯桶裡爛菜的酸氣,更能想起老三昨晚咳嗽到半夜,說“阿四哥,我想聞聞肉香”的聲音。那股子氣堵在胸口,像吞了塊燒紅的炭。
當晚阿四沒去食堂,一個人坐在宿舍的板床上,摸著牆縫裡的青苔發呆。老三就睡在他隔壁鋪,呼吸細得像遊絲。後半夜,阿四突然聽見老三哼唧,忙摸過去,指尖剛碰到老三的額頭,就驚得縮回手——燙得嚇人。
“老三?老三你咋樣?”阿四的聲音發顫。
老三張了張嘴,半天擠出句:“冷……想喝水……”
阿四顧不上彆的,摸黑拄著手杖往所長辦公室跑。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他聽見李炳坤在裡麵哼著小調,嗑著瓜子。
“李所長!老三病得厲害,你快請個大夫來!”阿四拍著門,聲音裡帶著懇求。
門“吱呀”開了,李炳坤探出頭,一臉不耐煩:“多大點事?瞎子身子弱,睡一覺就好了,請什麼大夫?不要錢啊?”
“他快燒糊塗了!”阿四往前湊了步,“他也是人!你不能見死不救!”
“人?”李炳坤嗤笑一聲,伸手推了阿四一把。阿四沒站穩,重重摔在地上,手杖滾出去老遠。“他就是個吃白飯的瞎子,死了也省糧食。你要請大夫,行啊,你出這筆錢?”
阿四趴在地上,指尖摳著磚縫裡的泥。他聽見李炳坤關上門的聲音,聽見屋裡瓜子殼落地的脆響,更聽見自己心裡有什麼東西碎了。他摸索著撿起手杖,一步步挪回宿舍,剛進門就聽見有人哭——老三沒氣了。
那夜收容所靜得怕人。阿四坐在老三的鋪前,摸著他冰涼的手,耳朵裡全是風聲。其他盲人也沒睡,有人悄悄遞來塊布,有人把自己的薄被蓋在老三身上。直到天快亮時,阿四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卻堅定:“他欠我們的,得還。”
接下來幾日,李炳坤沒發現任何異常。盲人們還是沉默地吃飯,沉默地坐在院子裡曬太陽,隻是每次打飯時,都會悄悄把碗裡僅有的肉星子挑出來,攥在手裡,再偷偷塞給阿四。阿四把這些碎肉用布包著,藏在衣襟裡,每日趁李炳坤午睡時,拄著手杖往地下室挪。
那地下室是收容所的老倉庫,常年鎖著,裡麵堆著些破舊的桌椅,潮得能擰出水。阿四早摸透了這裡的地形——三年前他剛來時,被李炳坤推進來關了三天,那時他就把每一級台階、每一道門的位置,都刻在了心裡。
這日中午,阿四揣著攢了五天的碎肉,又往地下室去。他先摸出塊肉,放在地下室門口,再往裡麵挪五步,又放一塊,一路放到最裡麵的小房間。那房間的門是木頭的,插銷早就鏽了,他早用石頭磨了好幾日,此刻輕輕一推就能開。剛把最後一塊肉放在房間裡,就聽見外麵傳來黃狗的“汪汪”聲——那是李炳坤的狗,總跟在他腳邊晃。
阿四趕緊躲到門後,屏住呼吸。他聽見狗爪子“噠噠”地跑進來,聽見它嗅肉的聲音,再聽見它叼著肉進了小房間。時機到了!阿四猛地推上門,把早就準備好的粗麻繩纏在門把手上,繞了三圈,又打了個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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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黃狗在裡麵急得狂吠,爪子抓著門板,發出“嘩啦”的聲響。
阿四剛要挪開,就聽見院子裡傳來李炳坤的罵聲:“死狗!跑哪去了?”
他心裡一緊,趕緊摸出藏在袖筒裡的短刀——那是他從廚房撿來的刮胡刀片,用布纏在竹片上做的。他剛摸到台階,就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逼近,還有手杖敲擊地麵的悶響——是其他七個盲人,都是平日裡身強力壯的漢子,此刻都攥著手杖,臉色沉得像鐵。
“李所長來了。”阿四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