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的秋意,是從北瓦豐樂棚的茶煙裡漫出來的。晨起的霧還沒散,宋修遠的馬車就停在了棚外,青衫家仆陳安提著食盒,裡麵是剛從“杏花樓”買的桂花糕——我昨日彈到《訴衷情》時,指尖頓了頓,目光掃過台下的茶點,那點細微的饞意,被他牢牢記在了心裡。
這已是他每日來瓦舍的第三個月。自那日初見我彈《霓裳》,他便像被弦音纏了心,日日準時來占左首的雅座,聽我撥弦,看我垂眸時鬢邊的銀簪輕輕晃動。我也知他心意,每次彈到他愛聽的曲子,總會多留幾分柔意,指尖流轉間,目光總往他這邊飄,像江南的煙雨,纏纏綿綿落進他心裡。
“宋郎君今日來得早。”茶博士劉三笑著端上熱茶,“李小娘子剛在後頭調弦呢,說今日要彈新學的《瀟湘水雲》。”
宋修遠點點頭,指尖摩挲著茶盞的邊緣,目光不自覺地往後台方向飄。正等著,棚外突然傳來一陣清越的古琴聲,不是我的琵琶調,卻帶著股說不出的悲戚,像深秋的雁鳴,勾得人心裡發緊。
“這是……”宋修遠皺了皺眉。
劉三往門口望了望,歎道:“是新來的孫姑娘,叫孫念。聽說她爹早年突然失蹤了,娘又染了病,她隻能靠彈古琴掙藥錢。這琴音裡,全是苦啊。”
宋修遠順著聲音看去,隻見棚子右首的角落裡,多了張木桌,一個穿素色襦裙的姑娘正坐在那裡,懷裡抱著把舊古琴。她頭發用根木簪挽著,臉上沒施粉黛,眉眼間帶著股淡淡的愁緒,指尖在弦上撥動,琴音幽幽,竟讓滿棚的喧鬨都淡了幾分。
不知是被琴音勾了心,還是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困頓,宋修遠心裡竟生出幾分憐憫。待我彈完《瀟湘水雲》,他沒像往常一樣去後台遞賞銀,反而起身走到孫念桌前,輕聲道:“姑娘的琴彈得好,隻是調子太悲,傷了身子就不好了。”
孫念抬起頭,眼裡還帶著未乾的淚痕,見他衣著體麵卻沒半分倨傲,連忙起身行禮:“多謝郎君體諒,隻是……家父失蹤多年,音信全無,我實在難掩心緒。”
宋修遠歎了口氣,從袖中摸出塊碎銀子放在桌上:“這點錢,你先拿去給你娘抓藥。以後我每日來聽你彈兩個時辰,也算幫你湊份生計。”
自那日起,宋修遠便多了樁事——上午聽孫念彈古琴,下午聽王堯彈琵琶。可他心裡清楚,對孫念是憐憫,對我,才是真正的動心。隻是他沒料到,這“分神”,竟讓我生了不快。
那日宋修遠正坐在孫念桌前聽琴,忽覺耳邊飄來一陣琵琶聲——調子是《十麵埋伏》,卻彈得又急又快,帶著股說不出的焦躁,像是在跟誰賭氣。他回頭一看,隻見我坐在不遠處的木台上,背對著他,指尖在弦上用力撥動,指節都泛了白。我明明沒看他,可那琵琶聲裡的醋意,卻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
“孫姑娘,我先失陪片刻。”宋修遠站起身,沒等孫念回應,就朝著我的方向走去。
離得近了,他才看清我的側臉——我咬著唇,眼裡還帶著點水光,像是受了委屈。見他過來,她猛地停了手,抱著琵琶就要往後台走。
“玉奴!”宋修遠連忙叫住我他早已知道我在這世的名字叫李玉奴,卻總愛叫她“王堯”,像是在喚那個隻屬於他的姑娘),“你彆生氣,我聽孫姑娘彈琴,隻是可憐她的處境。”
我腳步一頓,卻沒回頭:“宋郎君愛聽誰的琴,與我何乾?我隻是彈我的琵琶。”話雖這麼說,聲音卻軟了下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委屈。
宋修遠心裡一暖,上前一步,輕聲道:“自然與你相乾。我每日來瓦舍,盼的從來不是彆人的琴,是你的琵琶。”
我這才轉過身,眼裡的水光還沒散,卻多了幾分歡喜:“真的?”
“自然是真的。”宋修遠看著我的眼睛,認真道,“你彈《霓裳》時,我總覺得像是在哪見過你,像是前世就聽過這曲子,聽過你彈。”
我的臉瞬間紅了,低下頭,指尖絞著襦裙的衣角,沒再說話,卻也沒再走。
自那以後,宋修遠便不再刻意分時間——隻要我彈琵琶,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到我近前;若是孫念彈琴時他在,我便會遠遠地彈起琵琶,那調子一飄過來,他就再也坐不住,總會朝著我的方向挪。孫念是個通透的姑娘,見他看向我時眼裡的情意,便主動調整了彈琴時間,要麼比我早,要麼比我晚,從不與我湊在一處,免得讓他為難。
終於有一日,宋修遠找到了機會與我獨處。
那日天陰得厲害,瓦舍裡的客人少了大半。我彈完最後一曲,正收拾琵琶準備回去,宋修遠突然走上前,輕聲道:“玉奴,我聽說瓦舍後麵有間小聽房,能避雨,還能安安靜靜聽曲子。你能不能……再彈一曲給我聽?”
我心裡一動,點了點頭,抱著琵琶跟著他往後走。那小聽房不大,靠窗擺著張木桌,桌上放著盞油燈,角落裡還有張鋪著粗布褥子的小床。宋修遠替她推開窗,外麵的雨剛好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打在窗欞上,帶著股清涼的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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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桌前,抱著琵琶,指尖輕輕撥了撥弦,彈的還是那首《訴衷情》。調子比往常更柔,像是在跟他說話。宋修遠坐在我對麵,看著我垂眸時長長的睫毛,聽著弦音裡的情意,終於忍不住開口:“玉奴,你的琵琶,總讓我有種互訴衷腸的感覺。我總覺得,我們前世一定見過,不然我怎麼會第一次聽你彈琴,就覺得心裡像被填滿了一樣?”
他頓了頓,聲音又輕了些,帶著點羞澀:“這些日子,我滿腦子都是你。見你生我氣,我心裡就發慌;見你笑,我就覺得比中了科舉還高興。玉奴,我……我喜歡你。”
我的指尖猛地頓住,弦音戛然而止。我抬起頭,眼裡滿是驚喜,臉頰紅得像熟透的海棠:“宋郎君……你……”
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緊接著“轟隆”一聲雷響,震得窗戶都晃了晃。油燈的火苗劇烈跳動了一下,差點滅了。我嚇得尖叫一聲,連忙捂住耳朵,身子發抖,下意識地爬到了角落裡的小床上,蜷縮成一團。
“彆怕,彆怕!”宋修遠連忙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伸手把我抱進懷裡。他的胸膛很暖,手臂很有力,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安撫受驚的小貓,“隻是打雷,沒事的,我在呢。”
我被他抱著,心裡的恐懼漸漸散了,反而生出股異樣的暖意。我抬起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的眼神裡滿是溫柔,帶著點擔憂。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我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宋修遠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他低頭,看著我泛紅的眼眶,看著我微微張開的唇,再也忍不住,吻了上去。
他的吻很輕,帶著點生澀,卻很認真。我閉著眼,任由他吻著,心裡像揣了團暖烘烘的炭火,連打雷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宋修遠的手慢慢撫過我的背,吻漸漸深了,他順勢把我壓在身下,兩人滾在粗布褥子上,緊緊抱著,像是要把對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
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得脖子後一陣發涼,像是有人在盯著她。我猛地睜開眼,朝著床頭看去——
隻見床頭的陰影裡,坐著一個人。那人穿著件褪色的青布衫,臉是死灰色的,沒有半點血色,眼睛空洞洞的,像兩個黑洞,嘴角向下撇著,沒有任何表情,正冷冷地看著他們。
“啊!”我嚇得尖叫起來,用力推著宋修遠,“宋郎君!你看!床頭有個人!”
宋修遠被我推得一愣,連忙抬起頭,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床頭空蕩蕩的,隻有油燈的影子在牆上晃動,哪有什麼人?“玉奴,你看錯了吧?這裡隻有我們兩個,沒有彆人。”
“不是的!真的有人!”我還在發抖,手指著床頭,“他穿著青布衫,臉是灰的,就坐在那裡!”
宋修遠又仔細看了看,還是什麼都沒有。他心裡有些疑惑,卻還是把我重新抱進懷裡,輕輕拍著我的背:“肯定是打雷嚇著你了,眼花了。你看,油燈晃得影子亂,才讓你看錯了。彆怕,我在呢,沒人能傷害你。”
我靠在他懷裡,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心裡的恐懼漸漸淡了些。可我明明看得那麼清楚,那死灰的臉,那空洞的眼睛,絕不是幻覺。我抬起頭,又往床頭看了一眼,還是什麼都沒有,隻有窗外的雨還在下,雷聲漸漸遠了。
“真的是我看錯了嗎?”我喃喃自語。
宋修遠低頭,吻了吻我的額頭:“嗯,是看錯了。有我在,彆怕。”
他抱著我,心裡卻也泛起了嘀咕——剛才他好像也覺得脖子後一陣發涼,隻是沒在意。難道這小聽房裡,真的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可看著懷裡我害怕的樣子,他沒再多想,隻把我抱得更緊了些。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油燈的火苗溫柔地跳動著,映著兩人相擁的身影,隻是那床頭的陰影裡,仿佛還殘留著一道冰冷的目光,沒來得及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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