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十八年的冬陽,終於透過梧桐巷的老枝椏,灑下幾縷暖光。宋修遠扶著牆,在自己家的院子裡慢慢走了兩步——三個月的臥床養傷,讓他右腿還有些發虛,可一想到屋裡那個穿月白襦裙的身影,他便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回來了。
“玉奴,我來了。”他推開虛掩的木門,聲音裡帶著抑製不住的笑意。
我正坐在窗邊調琵琶,聽到聲音,猛地抬起頭,眼裡瞬間亮了起來。我放下琵琶,快步走過去,伸手想扶他,又怕碰疼他的腿,隻敢輕輕拽著他的袖口:“你的腳……真的好了?”
“好了,全好了。”宋修遠握住我的手,指尖觸到我掌心的薄繭——那是三個月來,我日日彈琵琶解悶磨出來的。他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打開,裡麵是“杏花樓”的糖糕,還帶著點餘溫,“知道你愛吃這個,特意繞路買的。”
我的臉微微泛紅,接過油紙包,低頭咬了一口,甜香在嘴裡漫開,心裡卻比糖還暖。這三個月,若不是孫念天天替他們傳信,我真要以為宋修遠忘了自己。孫念每次來,都會帶宋修遠的話——“腳還疼,不過能慢慢動了”“今日讓宋安買了蜜餞,托孫姑娘帶給你”,還有他畫的小像,雖然畫得粗糙,卻把我垂眸彈琵琶的樣子畫得格外傳神。
“孫姑娘呢?”宋修遠坐下,喝著我遞來的熱茶,“這幾日怎麼沒見她來?”
“說是她娘的病又重了,在家伺候呢。”我低下頭,指尖摩挲著茶杯的邊緣,心裡卻悄悄泛起一絲異樣。我記得前幾日,宋修遠剛能下床,就去瓦舍找過孫念,回來時手裡還拿著孫念彈斷的琴弦,說“孫姑娘的琴該換了,我讓宋安挑了把新的送過去”。那時我沒在意,可後來見宋修遠每次見到孫念,都會站在一旁聽她彈會兒琴,說話時眼神格外溫和,心裡就像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宋修遠幾乎天天都來我家,有時陪我彈琵琶,有時帶我去逛市集,兩人在小屋裡纏綿時,他總會溫柔地叫她“玉奴”,說要一輩子待我好。可我的猜忌,卻像院子裡的藤蔓,悄悄爬滿了心。
有一次,宋修遠帶了兩匹布來,一匹月白的給我,一匹素色的,說“孫姑娘總穿舊衣服,這匹布給她做件新襦裙吧”。我接過月白布的手頓了頓,勉強笑了笑:“你倒有心。”
還有一次,孫念來送宋修遠托她帶的藥——我前些日子受了涼,宋修遠特意找郎中開的方子。孫念剛把藥放下,宋修遠就問:“你娘的病怎麼樣了?要不要我再請個好點的郎中?”孫念搖搖頭,說“不用麻煩宋郎君”,宋修遠卻堅持讓宋安去接郎中,還站在院子裡跟孫念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我在屋裡喊他,他才進來。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想起自己穿越到這個時代的孤苦,想起宋修遠是我唯一的依靠,越想越怕失去他。第二天,孫念又來送東西,我把她叫進裡屋,關上門,聲音冷得像冰:“孫姑娘,我勸你還是離宋郎君遠點。他是我的人,你彆想著插足!”
孫念愣住了,手裡的藥包差點掉在地上。她沒想到自己好心傳信、幫忙,換來的卻是這樣的指責。“李小娘子,你誤會了,我對宋郎君沒有彆的意思,隻是……”
“隻是什麼?”我打斷她,眼裡滿是敵意,“隻是天天找機會跟他說話?隻是穿他送的布?孫念,你彆忘了,若不是我,你能認識宋郎君?若不是我,你娘的藥錢都湊不齊!你現在倒好,想搶我的人?”
孫念的臉瞬間白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咬著唇,沒再辯解,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快步走了出去。走到巷口,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從未想過搶宋修遠,隻是感激他的幫助,也同情王堯的處境,可現在,卻成了“忘恩負義”的人。
從那以後,孫念再也沒去過我家,也沒在瓦舍彈過琴。宋修遠找過她幾次,都被她躲了過去。他知道我罵了孫念,心裡又尷尬又無奈——他對孫念隻有憐憫,從沒有過彆的心思,可我這麼一鬨,他也不好再去找孫念,隻能任由兩人的關係越來越遠。
而李府裡的柳氏,早已沒了往日的潑辣。宋修遠剛開始幾天不回家時,她還會派人去尋,對著空房罵幾句;後來他十天半個月不回一次,她就隻是坐在窗邊,看著院子裡的梧桐葉落了又長,連他回來,她也隻是淡淡問一句“回來了”,再沒多說一個字。府裡的仆人都說,夫人的心,是被郎君涼透了。
宋修遠倒也樂得清淨,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這日,他聽說“福記”新出了桂花糖粥,特意繞路去買,還帶了我愛吃的蜜餞,興衝衝地往梧桐巷走。
“玉奴,我給你帶了糖粥。”他推開木門,卻沒看到我的身影。裡屋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他趕緊走進去,隻見我靠在床頭,臉色蒼白,額頭上滿是冷汗。
“你怎麼了?”宋修遠連忙放下糖粥,坐在床邊,伸手摸我的額頭,“是不是又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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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聲音虛弱:“不知道,就是頭暈得厲害,還惡心,渾身沒力氣。”
宋修遠心裡一緊,連忙說:“我去請郎中,你等著。”他快步出門,找了巷尾最好的張郎中,一路小跑回來。
張郎中給我把了脈,又看了看我的舌苔,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宋郎君,”他站起身,拉著宋修遠走到外屋,聲音壓低了些,“小夫人的症狀,不在脾胃,也不在風寒,像是……像是腦子裡的毛病。我摸不到脈象的根源,也查不出症結。”
“腦子裡的毛病?”宋修遠急了,抓住張郎中的手,“那怎麼辦?你想想辦法啊!”
張郎中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我也沒辦法。隻能開幾副安神止痛的藥,先緩解一下疼痛,至於根治……唉,宋郎君還是早做打算吧。”
宋修遠的心像被重錘砸了一下,渾渾噩噩地送張郎中出門,拿著藥方去抓藥。他走後,我突然覺得頭一陣劇痛,像是有無數根針在紮她的太陽穴。我疼得尖叫一聲,伸手去抓頭發,卻抓下一大把——烏黑的頭發落在我手心裡,還帶著點溫熱的頭皮,嚇得我渾身發抖。
“怎麼會這樣……”她顫抖著伸出手,摸到床頭的銅鏡,慢慢舉起來。鏡子裡的她,臉色蒼白如紙,右半邊臉從顴骨開始,竟慢慢腐爛起來,露出裡麵暗紅色的肉,還隱隱滲著膿水,看起來恐怖至極。
“啊——!”我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猛地把銅鏡扔在地上,鏡子“哐當”一聲碎成幾片,映出我腐爛的側臉,更顯猙獰。我趕緊用手捂住右臉,指縫裡滲出的膿水沾在手上,黏膩得讓我惡心。
就在這時,宋修遠抓藥回來了。他聽到屋裡的尖叫,心裡一慌,快步衝進去:“玉奴,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連忙背過身,用手死死捂住臉,聲音帶著哭腔:“彆過來!你彆過來!”
“你怎麼了?讓我看看!”宋修遠走過去,想扳過我的身子,卻被我用力推開。
“我說了彆過來!”我的聲音裡滿是驚恐和絕望,“我臉……我的臉爛了……你會嫌棄我的……”
宋修遠心裡一疼,放緩了語氣:“傻丫頭,我怎麼會嫌棄你?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你。讓我看看,咱們再找彆的郎中,一定能治好的。”他伸手想去拿開我的手,我卻死死捂著,兩人拉扯間,我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屋角的上香處——
那裡擺著個小小的香爐,是趙氏為了祈求女兒平安,特意請回來的。此刻,香爐旁邊的陰影裡,坐著一個人。那人穿著件灰色的長衫,臉是死灰色的,沒有半點血色,眼睛空洞洞的,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正冷冰冰地看著他們,嘴角沒有任何表情,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啊!又是你!”我嚇得渾身發抖,指著上香處,聲音都變了調,“宋郎君!你看!那裡有人!那個灰白臉的人!他又來!”
宋修遠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去,上香處空蕩蕩的,隻有香爐裡飄著幾縷青煙,落在地上的碎鏡片反射著光,哪裡有什麼人?“玉奴,你彆嚇我,那裡沒人。是不是頭又疼了?產生幻覺了?”
“不是幻覺!他真的在那裡!”我的眼淚掉了下來,絕望地喊道,“他天天來!他盯著我!他是不是要殺我?是不是要殺我們?”
宋修遠緊緊抱住我,心裡又急又怕。他知道我不會說謊,可他確實什麼都沒看到。難道真的是我腦子裡的毛病讓我產生了幻覺?還是……那個灰白臉的人,真的存在,隻是隻有我能看到?
他抱著瑟瑟發抖的我,看著屋角的上香處,心裡第一次生出了深深的恐懼——那個鬼影,到底是誰?他為什麼一直纏著我?還有我腐爛的臉,到底是得了怪病,還是……和那個鬼影有關?
窗外的冬陽漸漸沉了下去,院子裡的老槐樹在風中搖曳,影子投在窗紙上,像無數隻伸出的手,慢慢朝著屋裡抓來。宋修遠抱著我,隻覺得渾身發冷,仿佛那道灰白臉的目光,正透過窗戶,落在他的背上,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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