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諶想到他從馬車裡發現唐嘉玉時,她才四天大,奶娘為了保護她中箭而亡。李繼諶從屍山血海裡翻出她,小小那麼一隻,弱得隨時會斷氣,但看到他,還是咧開嘴對人笑。
因為那個笑,這些年李繼諶幾次在殺她和留她之間動搖,最終都讓她待在唐宅,繼續做那個一無所知但無憂無慮的富商千金。有些時候做個癡兒也挺好,什麼都不知道,才能一輩子平安快樂,無憂無難到終老。
那麼多人追殺她,她硬是從閻王爺手中等到他來,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李繼諶歎息一聲,道:“去年她對王榕一見鐘情,今年又是對昭戟,能有多認真?小娘子喜歡好顏色,心性不定,要不了多久就忘了。先將她穩在唐宅裡,招婿的事,再從長計議吧。”
龐誠應是。龐誠出去後,李昭戟才對李繼諶說道:“父親,你還是對淩雲圖不死心?一個虛無縹緲的寶藏而已,是不是真的存在都不確定,父親為何如此執著?”
李繼諶看著兒子,欲言又止,最後唯餘一聲歎息:“你還年輕,不懂。回去換身衣服,先休息吧,唐宅的事不用你管。以後,少去那個地方。”
李昭戟一臉不屑,當他想去的嗎?李昭戟見父親不肯說,知道問也沒用,冷哼一聲走了。
李繼諶吩咐親衛看好門,打開密格,取出這些年他看了無數遍的東西。李繼諶撫過布帛上栩栩如生的龍紋,緩緩打開。
李繼諶和皇家的淵源,其實從很早之前就開始了。李繼諶本來不姓李,他的父親原名褚棣,本是雲州守將,鹹通九年吳曄在徐州起義,通往長安的漕運被切斷,朝廷大驚,傾力圍剿。褚棣奉召南下平叛,其麾下騎兵多穿黑衣,神出鬼沒,打仗時如天邊一線,倏忽間便已至眼前,手起刀落叛軍便已屍首分離,宛如收割人命的鬼鴉,吳曄部將驚懼地稱其為鴉軍。
褚棣帶領鴉軍橫掃叛軍,勢如破竹,鴉軍之名至此在天下打響。次年九月,褚棣攻下徐州,將吳曄人頭割下,送往長安朝見天子。懿宗大喜,賜褚棣皇姓,並親自為其取名武安,封為雲州防禦使。
褚棣搖身一變成了李武安,李家從草莽武將變成了功烈之族、封疆大吏,門庭煊赫,遠不可同日而語。李繼諶自幼跟隨父親南征北戰,當年褚棣南下平叛時,李繼諶才十三歲,便已作為先鋒官衝鋒殺敵,驍勇善戰,叛軍見之潰散,莫敢阻擋。
李繼諶至今都記得,懿宗在長安見到他們父子,大喜過望,對左右說此父子乃當代衛霍,得之可保大齊五十年國祚。懿宗說這些話的時候恐怕不會想到,過不了幾年,屠龍的功臣就成了盤踞在長安北方新的巨龍。
那是李繼諶第一次麵聖,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長安,這一見就讓他魂牽夢繞,再不能忘。他這些年南征北戰,見過許多城池,富庶的,雄偉的,遼闊的,但沒有一座能像長安那樣,包羅萬象,氣象恢弘,是唯有盛世百年、萬國來朝才能打造出的璀璨明珠。
國都,當如是。
李武安病逝後,李繼諶理所應當繼承雲州防禦使,成了鴉軍新的主帥。見過長安後,李繼諶再也不滿足於雲州了。雲州當然很好,這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他和劉英容在此相遇、成婚、生子,他的祖輩都在此耕耘,這是李繼諶的根,但,不該是他兒子的。
他的兒子,他和英容唯一的孩子,應該往更遼闊的天地去。
李繼諶厲兵秣馬,積極備戰,等待著命運的垂青。廣明元年,他苦苦等待的機會來了。
張朝叛亂,虎牢關救援不力,洛陽失守,長安霎間告急。年輕的皇帝僖宗帶著妃嬪宗室倉促逃亡蜀地,李繼諶嗅到機遇,當即率領三萬五千騎兵南下勤王,十五日內就抵達關中。
他不是第一個抵達長安的藩兵,但一定是戰鬥力最強悍的。他在關中連敗張朝所部,良田坡一戰更是讓叛軍橫屍三十裡,李繼諶乘勝追擊,第一個衝入長安,在收複帝都中立下首功。那幾年朝廷偏居益州,害大齊丟了帝國體統的僖宗醉酒遊湖,溺亡,皇位上換成了他的弟弟壽王。皇帝聽到收複長安的消息,喜極而泣,次月大封功臣,李繼諶破張朝,複長安,以首功受封河東節度使。
那一年李繼諶年僅二十八,於諸將最少,而兵勢最強,功高震主,一時風光無二。少年得意,天下矚目,多少男人夢寐以求的時刻,李繼諶卻在人前說他已老矣,吾兒甚奇,河東之未來皆係於少主。
李昭戟當時不過三歲,說這些話未免太早了,但李繼諶並非謙虛,他是真的如此相信。他從雲州防禦使到河東節度使,每一步都是拿命拚出來的,這些年他到處征戰,河東地盤越來越大,漸漸成了北方第一強藩。但,這也就是李繼諶的儘頭了。
而李昭戟不同。因為李繼諶的預言,李昭戟從小長在眾人的看好及看衰聲中,他頂住了這些壓力,不因出生優越而自得,也不以父親功高而自慚。李繼諶以百步穿楊的箭術成名,劉英容一杆長槍能單挑軍中十餘名好手,李昭戟作為他們的孩子,既擅射也擅槍,軍中盛讚李昭戟繼承了父母的長處,但李繼諶知道,那是李昭戟私下花數倍的時間練出來的。
心性堅定,勤勉自律,能和士兵同甘共苦,也能恩威並施馭下,李昭戟擁有李繼諶期待的所有品質。李繼諶已經將河東的根基打好,將來他們李家是亂臣賊子還是亂世梟雄,就看李昭戟的了。
李繼諶將東西卷好,重新收在密格裡。他看到那半枚龍紋玉佩,歎息一聲,緩緩關閉機關。
可憐天下父母心呐。
可是,終究是他兒子的前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