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在難民營的所見,與難民們眼神中不自覺流露出的提防與審視,將他從天真的幻想中驚醒。
於是這個前世驚鴻一瞥的話題又重新盤旋回了顧遠的腦海。
他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內心,最初聽到哈米德先生的故事時,他心底更多的是一種“找到了”的慶幸。
找到了一個絕佳的素材,一個能讓他合理拿出《追風箏的人》的完美借口。
然而,當他來到實地,當他親眼看到老者對著故鄉方向無聲垂淚,當他看到無數本該在課堂的孩子在塵土中奔跑。
此時他再重新回味哈米德先生的故事,再與眼前的景象聯係起來,他的靈魂開始震撼,內心完全被其觸動。
他的創作衝動,不再源於“找到一個好故事”,而是被一種不吐不快的悲憫與責任驅使。
他的創作初衷,已經從“拿出一個合適的故事來保送”,悄然轉變為了“去傳遞人類共通的‘失去與遺憾’的情感共鳴”。
“可是,我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確保自己不是在消費他們的苦難?”
問題,又回到了原地。
顧遠躺在床上思考這個問題,在困惑與重壓之間,竟然不知不覺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顧遠照例在宣禮聲中醒來。
現在國內已經是上午,他不再猶豫,直接給唐老撥了個電話。
唐老在電話那頭,靜靜地聽著顧遠的訴說,聽著他訴說自己的天真,自己的震撼,以及自己最後的困惑。
但他的眼中,驚喜與欣慰之色越來越濃。
等到顧遠講完,唐老終於開懷笑道:“小遠啊,你能在此時此地,提出此問,老師心甚慰藉。”
“我本以為,你需待作品寫成,乃至麵世經受評議後,方能觸及到這個問題。”
“不想你身在局中,便能醒悟至此。”
“你既然已經問出此問,老師便不再以‘時機未到’為理由向你隱瞞。”
唐老一頓,語氣變得深沉而嚴肅:“答案,說來也簡單,唯‘真誠’與‘謙卑’四字。”
“真誠,是放下你的作家身份,承認你永遠無法真正體會他們的傷痛。”
“你的書寫永遠隻是一種近似的表達,並為此心懷敬畏。”
“謙卑,是放下你的敘述者權威,將筆杆子讓出一半。”
“去找到能為你指引方向的當地人,聆聽、采納、乃至將他們的名字刻在你的致謝頁上。”
唐老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潤了潤喉,同時也給了顧遠思考的空間。
他的眼中滿是滿意:“具體如何做,需要你在實踐中體悟。但隻要你秉持此心,便已走在正確的路上。”
說完,他主動掛斷了電話。
而唐老的一番話振聾發聵,將顧遠定在了原地。
“真誠與謙卑……”顧遠喃喃自語。
顧遠感覺自己真正觸碰到了文明對話的門檻。
孔哥走進顧遠的房間,打算叫他去吃飯,看見他在那默默念叨著什麼,明智地沒有打擾。
“承認自己的局限……”
“傾聽對方的聲音……”
“放棄敘事的主導權……”
顧遠的聲音越發激昂,他下意識地走向孔哥,激動地晃了晃孔哥的肩膀:“孔哥,我懂了,我懂了!”
“嗯嗯嗯。”孔哥連連點頭,嘴裡不斷重複著,“恭喜,恭喜!